正文 姥姥的手帕(3 / 3)

1970年深秋,從海上刮來的北風已經很冷了,一些野外作業的工人已經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在渤海灣一望無際的堿灘上,鑽塔林立,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港5井的出油證明了這塊熱土下麵確實有油,而且是值得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開發的工業油流,這刺激了油田決策層排除阻力“甩開勘探”的決心。萬人誓師大會開過後,在每一個泥濘的井場,如果汽車開不進去,鑽井工人就用人拉肩扛千方百計地讓沉重的鑽井設備就位,各種口音的勞動號子和著鋼鐵的撞擊聲刺激著人們超常規勞動的欲望。人們沒有注意到,堿灘上瘋長的黃苜蓿正在慢慢變色結籽。這時我滿了十六周歲,跟姥姥從家鄉出來,招工在油田當一名學開“東方紅”的拖拉機手,工資每月34元,學徒期兩年,每月糧食定量39斤,其中百分之六十是粗糧。甘甜爽口養人的渭河水沒有了,在渤海之濱,我喝的是苦澀的含氟超標的井水。

姥姥知道她外孫的性情,怕我受不了油田的苦逃跑回家,給我收拾行李的時候,鄭重交給我一個手帕。那是最普通的陝西農村老年婦女自織的黑色手帕,大小與洗臉的毛巾相當,粗糙結實,上麵用紅線繡了質樸有力的兩個字“農墾”,當然是她戴著花鏡一針一線繡成的。她說,現在咱家你爸你媽加上你有三個人在油田吃飯了,這帕子用陝西的棉花織成,你得珍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無論你在油田的什麼地方,看見它就是看見了我。

到了工作單位我才知道,在野外工作雖然艱苦,可每個季度都要發足夠用的洗臉毛巾和肥皂,根本用不著拿姥姥送的手帕來洗臉擦汗。

鬥轉星移,我在繁忙勞累中從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也慢慢變成了見過世麵的老工人,櫛風沐雨,這個“農墾”手帕跟隨我在油田的幾個單位行走,成了壓箱底的寶物。從大慶石油會戰開始,石油工人就有抽出相當的人員和設備組成農業隊開荒種地的傳統,這也是國家領導人在“五七指示”中倡導的,我就是這隊伍裏的一員。也許姥姥有先見之明,我命中真的與“農墾”有緣,身在油田,我卻沒幹過一件與“奪油上產”有直接關係的活路。在某單位農業隊,在團泊窪生活基地,我長期操作履帶和輪式拖拉機,發動機的轟鳴聲、泥土的清香伴隨著柴油的混合氣味包圍著我,我和那些全身噴著紅漆的鐵家夥一起在田裏春耕春播秋收,冬天還要積肥,我真的是拚盡青春的力量在幹“農墾”。

經曆過多次調動和搬家以後,我的“農墾”手帕不知隱藏在哪個角落裏了。不過,我絲毫不認為它趕不上潮流沒與時俱進已經“土氣”,想起它,就回憶起在陝西鄉下求學的日子和油田創業時期艱苦的生活。夜裏,我在車水馬龍的光明大道上徜徉,這“車水馬龍”的景象,主要是眾多的私家車在路上飛奔造成的。身後,有日本歌手濱崎步的歌聲傳來,一群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踩著輪滑鞋從身邊飛馳而過,他們原本黑亮光潔的頭發有意染成了紅、棕或黃色,隨風飄揚,而無數辛苦勞作的抽油機則一律隱沒在遠處的暗影中。路邊,高大的梧桐樹挺直身板向夜行者致意,它們的葉子在風的低吟下竊竊私語。

又一個金烏西墜的時辰,在中心廣場,在巨大的變形誇張的抽油機平衡鐵的塑像下,燈光明亮,油田的秦腔自樂班在演出秦腔。這自樂班的演唱技巧可不低,去年在天津舉辦的群眾戲曲擂台賽上一炮打響,取得過名次呢。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因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華北平原不比關中平原,這裏是京劇、評劇、河北梆子和東北二人轉的天下,秦腔的“從業者”和擁躉者不是很多。我向自樂班虛心求教,在這裏學習了《祭靈》(劉玄德為討伐東吳在關羽張飛祭奠大會上的唱段)的片段。在夜色的掩護下,我把《祭靈》唱得有板有眼,算得上梆子聲聲,秦人大吼:“滿營中悲聲放三軍掛孝,想當年桃園結拜義氣豪。為兄弟報仇恨諸將跪倒,白人白馬白旗號……”

我想以此祭奠為抵禦異族侵略犧牲在中條山的姥爺和他的戰友,今天的歌舞升平是包括他們在內的無數先烈用生命換來的,“善於忘記”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忘記先烈就意味著背叛……其實這些用不著我來饒舌,姥姥和姥爺住在天國,幾十年來人間的一切喜怒哀樂、油田又是怎樣在萬眾一心的努力下從一無所有的蠻荒之地變成繁榮興旺的石油城,他們都看在眼裏……是的,他們住在天國,一直用慈愛的目光俯視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