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姥姥的手帕(1 / 3)

姥姥的手帕

感悟

作者:王鷹

1960年秋,我從新疆石油城克拉瑪依回陝西上小學。正是棗花飄香、玉米吐須的季節,關中平原風景如畫,渭河水日夜不息在村邊流淌。第一天到學校,背著書包出門時,姥姥仔細梳理好我的“中分頭”(當地農民諷刺這頭型為“洋樓”,因為在農村隻有按月拿工資的公社幹部和學校教師才留此頭型),抻平我小褂上細微的皺褶,慈愛地說,娃呀,好好學,不要在路上貪玩,上學就是學本事,學會了誰也得不去,有了本事才能幹成事,幹大事。

早年間,姥姥的娘家還算殷實小康,但那時“社會主流”對勞動婦女的定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是不能出門讀書的,所以她沒上過學。可是我知道,她是認識幾個字的。因為她父親是鄉村有名的坐堂中醫,懸壺濟世,心地善良,對於付不起藥費診費的窮人他就不要錢了,還要免費為他們熬藥祛病,有些重病人要看著服了藥才能放心。中醫為人看病,用毛筆寫藥方是必須的,他要女兒在一旁研墨伺候。寫完藥方,病人走了,女兒不能走,她要小心翼翼為父親劃火柴點燃水煙袋,而他愜意地捧起水煙咕嚕咕嚕吸著,要順便教女兒認一個字,每天必須教一個,要認得讀得寫得。字有從《湯頭歌》裏挑選的,也有隨手拈來筆畫少易記易學朗朗上口的句子,譬如“一人兩手兩手十指”“今天天氣好,秦川風光妙”之類,女兒若偷懶學不會就要打手板,與私塾的規矩完全一樣。這樣,一年下來,石川河從開化到結冰,石川灣的棗樹從開花結果至落葉,小姑娘也從懵懂無知到學會了洗碗端飯認字。其中,最熟悉的大概是她的名字“趙愛雲”和“農民”“看病”“坐堂”這些字。

雖然沒什麼文化,姥姥卻是個地道的評書迷。鄉下每一個趕集的日子,她顛著小腳去集上采買完畢,不去秦腔演員賣力吼唱的戲台下湊熱鬧,她心氣高,認為那些草台班子裏把扁擔放在地上不知道是個“一”字的當家花旦從模樣到演技還不如她呢。姥姥總要花錢到聽書的場所聽一段“大書”《隋唐演義》或《東周列國傳》,然後回來抽空給我講一段造反英雄程咬金、單雄信、羅士信、李密等不顧身家性命聚眾瓦崗寨殺富濟貧的故事,作為我努力完成作業的獎勵。她的記憶力超強,口才極好。我書本以外所有的文學知識,就是那時從《隋唐演義》開始積累的。身為秦人,當然喜愛秦腔,姥姥能唱秦腔,並非無師自通,而是在中醫父親長期熏陶下的自娛自樂。為了讓我明白學無止境世有高人,她教過我秦腔醜行著名的一個唱段,還讓我在抄書本上一筆一畫工工整整記下戲詞。張藝謀在他的某個電影裏也用過這一段——“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人有長己有短身在江湖,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我從沒見過姥爺,姥姥和家人也對他隻字不提。姥姥隻輕描淡寫對我說過一次,那是一天傍晚在村東的打穀場看露天電影《地雷戰》,電影裏的正麵人物高大偉岸青春靚麗,還有響亮的名字,男的叫趙虎,女的叫玉蘭。故事發生在山東,但他們不說舌根發硬底氣十足的山東方言,他們說標準好聽的普通話,猥瑣殘忍的日本鬼子則說蹩腳的中國話和簡短的日語。日本人說蹩腳的中國話總要把謂語放在一句話的最後,譬如,“村裏八路的有?”讓咱中國人聽著別扭,要從心裏罵小日本都是些低智商的異類。這並不影響姥姥很快進入劇情,她緊張地盯著銀幕上驚險的戰鬥場麵,全神貫注,電影演到結尾,就是敵人失敗、英勇無敵的民兵們“埋好地雷端起槍,漫山遍野擺戰場”時,她忽然輕輕歎口氣,摸著我的頭說,你姥爺年輕輕的,出門做買賣病死在外麵了,我不讓他去,他非要去,強得跟驢一樣,唉……姥姥故去後,一位親戚才向我說出真情:原來,姥爺是老中醫從鄰縣為女兒招來的上門女婿,女婿是他親自挑選的,他秘密弄來那青年人的生辰八字,又求懂周易的朋友上門為未來的女婿和女兒批“八字”,朋友向他道喜,說是人間少有的“天作之合”要出在趙家。老中醫本來想把自己的一肚子學問傳授給喝過墨水的女婿,讓他坐在家裏行醫能把事業發揚光大,讓寶貝女兒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萬惡的日本鬼子打來了,女婿聽過蔣介石在廬山動員全民抗戰的“倘戰端一開,地不分南北,人無論老幼”的廣播講話後,熱血沸騰著瞞著家人出去當兵了。他先在離家不遠的長安縣王曲鎮軍官訓練團入伍生隊受訓。這個隊隻是緊急情況下應急訓練下級軍官的臨時團體,特別注重“政訓”工作,隻招收“思想純正”的知識青年。他畢業後進入部隊當了見習排長。姥爺給愛妻和嶽父留下了“倭寇不滅,何以家為!”的字條。姥姥問父親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老中醫沒有說話,默默坐在桌邊研墨,提起筆重新寫了八個字——先顧國家,後有小家。這個意思淺顯易懂,姥姥立刻明白了。抗戰期間,姥爺所在的部隊駐防中條山,憑借劣勢裝備隔著黃河天險與日寇對峙。沒有他們,日軍大隊人馬會立即渡過黃河進入潼關、占領西安,實現其“占據鹹陽滅支那”的美夢,抗戰的曆史會成為另一個樣子。雖有黃河阻擋,日本人從未放棄越過它進入陝西的圖謀。在一個槐花怒放的早晨,姥爺與自己指揮的百十號弟兄在一次慘烈的戰鬥中英勇犧牲在中條山,屍骨無存,無數從樹上飄落的潔白槐花齊齊落地,為英雄們致哀。“風雲惡,陸將沉,狂瀾挽轉在軍人。扶正氣,礪精神,誠真正平樹本根。”姥爺以獻出生命的方式實現了從軍報國的夙願。後來,姥姥的家門上沒掛過“光榮烈屬”的木牌,因為姥爺雖然是為國家民族戰死疆場,可他的身份是“國軍”。十年浩劫,姥姥並未因“國民黨軍官太太”的身份挨整,因為老中醫在一輩子的辛勤行醫中結下了廣泛的人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年關中平原鬧瘟疫,病死之人屍骨成堆,官府束手無策,老中醫大發惻隱之心,以十幾口大鍋煮草藥,日夜不息,讓全村的男女老幼都來喝藥水,結果村裏的幾百個鄉親保住了性命。冥冥之中,是他的善行結成的“福報”庇佑了女兒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