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生命中的兩個女人(3 / 3)

說來也巧,當我精神上正感到孤寂的時候,突然接到夏伊喬女士打來的電話:她已經到了上海。我吃了一驚,在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時,她已經站在我麵前,依然是那樣爽朗和熱情。

我從她的眼神裏感覺到什麼。人們都說,要知道年輕女郎的心思,可以看她的眼睛。我所看到的:是一雙充滿同情和友愛的純潔的眼神,是一種為堅持自己的信念準備犧牲自己的殉道者的眼神。

當她脫下大衣,卷起衣袖,係上圍裙為我料理家務時,她漸漸發覺,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一顆同情的心,更是需要一個主婦——一個能夠使這個家重新有笑聲、能夠使這人去家破的冰冷的別墅裏恢複春天的生機的人。於是她對我說,她想了許久,決定留下來,為我解除後顧之憂。

我有點驚愕,因為這出乎意料之外。我是在南洋舉辦籌賑畫展時認識她的,對她的印象很好。我和她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感到她身上有見義勇為的丈夫氣概,也有一種平常婦女所缺乏的英秀之氣。她不是柔弱嬌憨的那種女人之美,而是在嫵媚中帶有陽剛之氣的美。作為一個畫家,我從藝術的角度欣賞她那明朗的純真之美,僅此而已。

我雖感激夏伊喬,但出於自尊和自卑心理的交織,我不能答應她,這是我理智的一麵。同時,我又有感情的一麵,不願用堅決的語言來傷她的心。因此懷著複雜的心情,我說:“夏小姐,你的犧牲精神使我既感激又不安。請您想一想,我是個徒有虛名的畫家,何況又在困難當頭之際。也許我日後的處境會變得更壞……”

“劉先生,這些我都反複想過。作為一個女人,決定走這一步,不可能不再三權衡,如果您不堅決拒絕,我決心當好您的助手,以便使您解脫一切束縛自己發展的羈絆。”

我們終於結合了(時年劉海粟50歲,夏伊喬27歲)。

夏伊喬很快就把家庭治理起來。她其實還年輕,也並無多少韜略,無非一個“誠”字。開誠相見,以誠相待,使我前妻的孩子劉虎、劉英倫和劉麟得到了溫暖。以後,我和伊喬也生了三個孩子——兒子劉虯和女兒劉虹、劉蟾,和他們的哥哥姐姐相處得很融洽。更重要的,我不僅沒有了後顧之憂,並且在我的藝術與生活道路上,有了一個可以及時提醒我、和我同甘共苦的伴侶。

新中國成立初期,由於政府辦學的經驗不足,在美專合並和停辦後又續辦中間有所失誤,加上我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以及後來我政治上的不被信任,無論環境、條件怎樣惡劣,伊喬總是挺身承擔,從容不迫;而且她總是溫情地說:“你不要去多想它,應該把精力放到你的事業中去!”

十年動亂中,我不斷遭受批鬥,家裏被抄了十多次,一幢三層樓的大宅子,被毀壞一空。她從地上撿起僅存的一些被撕毀的宣紙(有的上麵還踏有紅衛兵的皮鞋印),撣撣幹淨,攤平了,疊得整整齊齊,供我寫字作畫用。大家都說我豁達,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憂心忡忡。夏伊喬也並非不著急,但是她用最大的克製,在我麵前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用想,你是藝術家,真正的藝術是砸不掉的,搶不走的!”她借口“老人年歲高,受不了驚嚇,還是讓我去代他”,幾次代我挨批鬥、挨打。有一次我看到她頭頸上的傷痕,心疼地說:“伊喬,是我連累你了。”她笑道:“啥人連累啥人?憨來!快點休息。趁天落雨不會開批鬥會,你又可以看書、作畫和寫詩了。”就這樣,在最艱難的歲月裏,夏伊喬像哄孩子那樣幫助我繼續保持平時的作息時間,並且重新堅定我從事藝術勞動的信心。

我覺得,夏伊喬有兩個特點最鮮明。一是遇到艱難挫折,她總是心態特別好。十年動亂中,她也年逾花甲,但是我感到她還像當年到我家來重振家業時那樣,溫柔而有耐心。但是隻要我的日子好過了,社會活動多了,她反而嚴肅起來,要我堅持過去的君子約定,盡可能珍惜時間,保重身體,養好精神。“文革”以後10年,我對夏伊喬提出的這些要求,總是樂意接受的。

還有一點,索性一並提一下吧。在成家和之前,我曾和張韻士結合,並且一起出國到巴黎。她是長子劉虎的母親。張韻士的品德是好的,但也不會持家,雖不是嬌慣了的小姐,卻也缺乏獨立進取的精神。我和她後來不能繼續夫妻關係,有多種原因。成家和不能容她。但是夏伊喬後來卻把她重新接回家來住。雖然我與韻士已沒有夫婦關係,但伊喬把她當作大姐姐,甚至當作長輩照看。她親自為韻士梳頭和洗衣服,直到20世紀60年代,韻士已經老弱多病,心情也開始孤僻,但是夏伊喬仍像哄孩子那樣使她晚年生活在寧靜而愉快的氣氛中。最後,韻士逝世了,伊喬為她料理得很周到,還喊著:“老阿姐,讓我再給你梳一梳頭吧!”我聽後,眼淚盈眶。

說真的,紀念逝世的親友和回憶過去婚變中的種種因果關係,我覺得好談,可談朝夕相處的伊喬,卻不那麼容易。因為,該談的似乎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