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初入仕途的歐陽修,自然是不懂得官場的種種潛規則,如同現在的憤青,路見不平,便要仗義執言,至於言辭激厲,也是在所難免。剛才我提到了一個“潛規則”理念,需要作簡單的詮釋,所謂潛規則固然是不合乎法規製度的一種行為,但生活中合作的雙方都知道這是規矩,也是雙方認可的行為準則,是合作的雙方彼此心照不宣的期待。如果有一方違背這一潛規則,意味著互動的某一方要擅自漲價或壓價,這說明雙方的造福或加害能力發生了顯著變化。

由於權貴們的再三催促,歐陽修來不及收拾妥當,就匆匆上船離京。倉卒之間,他落入水中,險些淹死在卞河的激流中。此時的歐陽修,心情極度沮喪。也就在這時,他的母親鄭氏,這位飽嚐生活苦難的女子,堅決支持了兒子的行動,麵對窘境給兒子以最大的安慰,並不顧年老體弱的多病之軀,提出跟隨歐陽修前往夷陵。他新寡的妹妹也以同樣的行動支持了兄長。親人的理解和支持,使歐陽修受到極大鼓舞,在老母寡妹的陪同下,他再次出發了。由於天氣炎熱,又雇不起馬車,隻好走水路,乘船一路行去。從汴梁取道夷陵,水路迂回曲折,行程五千多裏,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一家人真是苦不堪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慶曆二(1041)年四月,呂夷簡因故罷相,歐陽修也官複原職,回到京城。不久,仁宗任用範仲淹為參知政事,得到重用的範仲淹並沒有忘記當年因他的冤案而遭遇牽連的歐陽修,他打算提拔歐陽修,卻被歐陽修婉言謝絕,並說,他不是政治投機者,範大人不必想著報答他,當年他為範大人鳴冤叫屈完全是出於公道正義,同退可以,至於同進就沒有必要了。然而,二人也是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

慶曆五年,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又一次遭遇排擠陷害,相繼被貶,歐陽修出於義憤,慨然上書,為範仲淹及慶曆新政鳴不平,觸怒了權貴,被貶到滁州。在滁州任職之餘,常遊樂山水,飲酒以自娛,寫成了傳誦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語言簡潔流暢,文筆婉轉迂回,創造了一種平易自然的新風格,我們來看開頭一段: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語言平易曉暢,簡潔凝練,圓融輕快,毫無滯澀窘迫之感。使深沉的感慨和精當的議論通過委婉含蓄的語氣表達出來,收到了娓娓道來、曲折有致的效果。這種平易近人的文風顯然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所以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其後宋代散文的發展曆程就證明了這一點。

同年,被貶到鄧州的範仲淹寫成了他的那篇膾炙人口、傳誦千古的名作《嶽陽樓記》以自勉。兩位朋友遙相呼應,而兩篇文章風格迥異,《嶽陽樓記》通篇寫“憂”,“是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給我們的人生一個修身的最高境界。而《醉翁亭記》純屬寫“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是一個飽經滄桑,在仕途宦海中顛簸數十年的士子的欣慰心情。歐陽修以“醉翁”自稱,顯然是在擺脫宦海浮沉、人世紛擾後的曠達自放,在這遠離都市的山水之間,把自己的心靈沉浸到閑適、恬淡的情境裏,獲得了一種平衡、和諧的感受。這種感受滲透在《醉翁亭記》裏,使文章如田園詩一般,淡雅而自然,婉轉而流暢。從文章中也足見兩個人性格的差異,範仲淹壯懷激烈,歐陽修豁達灑脫。範仲淹去世後,曾一度令歐陽修悲痛欲絕,親自製作了《範公神道碑》以紀念他。

歐陽修雖然不願意以非常之規矩與途徑和他人“同進”,但卻是竭盡其所能地提攜後進,盡一切努力讓他所認定的才華之士與之同進,所謂“天下之治必與眾賢共之”,哪怕因為推舉這些人才讓他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這些人的崛起會對他的地位產生威脅和影響,也再所不惜。宋人筆記《冷齋夜話》記載:“人意趣所至,多見於嗜好。歐陽公喜士為天下第一,常誦李北海‘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僅在至和三年,歐陽修就向朝廷推薦了包拯、王安石、梅堯臣、呂公著、胡瑗等,在這些人中,除梅堯臣是他的詩文之交,有著很深的情誼之外,與其他人則往來不多。

歐陽修慧眼識蘇軾的故事更是文壇上傳誦千古的佳話,還是嘉祐二(1057)年正月,歐陽修從禦史台調往禮部,擔任禮部貢舉,即掌管教育及科舉考試等事宜,上任伊始,一方麵端正考風,整肅舞弊現象,使科考風氣大為改觀。另一方麵則大刀闊斧的改變文風,扭轉了五代以來文壇上盛行的浮豔之氣,提倡平實的文風,使淳樸的古文之風得以複興。這一年他擔任主考,從墨卷中發現有一篇文章寫得精彩絕倫,歐陽修對這篇文章的內容和風格非常激賞,有心將此人放在榜首,卻又以為它必然是自己的朋友曾鞏的文章,為避嫌疑,最終將他放在第二名,等揭榜一看,原來此文為蘇軾所做。也就在這一科考中錄取了蘇軾、蘇轍、曾鞏等人。這對北宋文風的轉變很有影響。後來,他見到蘇軾本人,並讀了他所寫的其它文章,歐陽修不禁讚歎道:“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人頭地。可喜,可賀。” 歐陽修曾和兒子歐陽裴討論詩文,談到蘇軾時,歐陽修感歎道:“你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後,這世上的人隻知道蘇軾,再也不會稱道我的詩文了!”現在看來,歐陽修是太謙虛了,事實證明,九百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們不僅記得蘇軾的詩文,同樣也記得歐陽修的詩文,更記得他的人品。見到能夠超越自己的英才如此歡欣鼓舞,其胸襟之博大,氣度之開闊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