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五、 水木秀子與秦桂芳(1 / 3)

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五、 水木秀子與秦桂芳

水木秀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喜歡甚至於沉溺於這個中國女孩。她有自己的生活,盡管這個生活不是那麼如意,但是也不應該與這個女孩發生什麼聯係,也許這就是命運使然吧。

那年在“日本——中國海上學校”的船上,她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眼前一亮,像是發現一塊璞玉。她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聰慧,又是那樣的幼稚和渾樸。看慣了新宿街頭那些拉風女孩,她們那怪裏怪氣的服裝,炫眼奪目的發式,嬌嗔做作的舉止,她覺得眼前這個中國女孩才是女孩,而那些拉風女都是被時尚的刀深深淺淺傷殘了的人,從被人工雕鑿過這個意義上說,她們已經不是女孩了。

不過這個清水女孩看來並不知道自己的價值,秀子不久就發現,她把自己當成榜樣,暗中在模仿著自己的一切。她的模仿能力是很強的,但她的模仿是做作的,笨拙的,因而顯得可笑。比如,她有好幾次在喝咖啡時都沉溺於模仿之中,她在挑起右手無名指,拇指和食指捏著咖啡匙在杯中輕輕攪拌,杯匙發出輕輕的碰響時,她的臉上會現出自得的微笑,而忘記有人正在與她交談,直到她意識到對方詢問的目光,或是經別人的提醒才會回過神來。

其實在船上,人們相聚在一起,喝一杯咖啡,本意隻是為了聊幾句,解解悶。而這個中國女孩卻將來這裏的本意當成為了模仿,這就有些本末倒置了。再說她的服裝,上衣都是長長的後襟,蓋住屁股,這樣的上衣根本不適合亞裔女孩,因為亞裔女孩總的來說,腿部都較短,這樣的上衣會使她們顯得上身更長,腿部更短。看來,她不明白這一點,因為語言障礙,秀子也沒法和她說明白。她就穿著這樣的長身短腿的上衣拖來掃去。有一天,她似乎發現了這一點,把上衣塞進了褲子,這一下,她就顯得更可笑了。因為上衣的紐扣是按上衣長度的比例縫製的,她一塞就把上衣的三個扣子塞進了褲子,上邊隻剩了兩個,領口一下子就顯得不成比例地低,成了不倫不類的低胸上衣。

這些都是可笑的吧。但她卻渾然不覺,人前人後,依然故我,一派天真,由此顯出了她的可愛。

橫濱碼頭分手以後,秀子也沒打算再去見她,不過會偶然想起船上的這個小姑娘,想到她的時候,秀子不管在幹什麼都會停下手來微笑一下。可是,就在秀子從中國回來的七八個月後,有一件事促使她急於想見一見這個中國女孩。

日本一家電視台寄來了一封信,信是寄給野毛先生的,想必他們不知道野毛先生已經故去。學校裏有一個野毛先生遺物處理委員會,這個組織在野毛故去之初幫他整理過故物,現在早已不知所終。曾在這個委員會工作過的一位先生看了信以後,把它轉給了秀子。秀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也沒有去追問。她看了信以後才知道,這些年來,野毛老師一直通過這家電視台“早晨,你好”節目讚助著一位中國小學生。這家電視台在來信中報來了這名中國小學生的年度學習成績,並詢問野毛先生來年是否仍予讚助。

這封信對於別人也許不算什麼,但對秀子來說卻非常重要。

這些年來,秀子與自己的這位野毛老師生活得並不容易。

秀子感到自己就像一麵旗,野毛老師就像風一樣,使自己招展如畫,又破碎不堪。

野毛老師死後,秀子立下誓言,要把他做過的事全做一遍!

秀子這個誓言源於老師豢養的一條狗。

這條狗也不是什麼名貴的狗,渾身髒兮兮的一如醉漢,個也不大,像一隻貓。

正是這條狗讓秀子把爛醉如泥的野毛老師從一條黑巷裏的一灘汙水旁扶了起來,從而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一開始秀子並沒有注意這條狗。她是偶爾路過這裏,從這裏斜穿過去,到她要去的車站近一點。秀子沒有想到,在東京還會有這樣的小巷,就像美國電影中犯罪分子常常出沒的地方,黑暗、肮髒,到處是汙泥濁水,沒有行人。

秀子走進這條小巷,心裏有些害怕,擔心會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竄出歹徒。她加快了腳步。她聽到了自己心髒的跳動聲,一聲聲如鼓如夯。這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老是碰她的腳踝。她一開始沒有在意,碰了好幾次後才感覺到。她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小狗。她嚇了一跳,差點就喊了出來。她捂住了胸口,厭惡地跺了好幾下腳,想把它趕跑。可是,越趕它越不走,反而咬住了她的褲腳。她嚇壞了,使勁地掙。可是那狗就是不鬆嘴。她怕它把自己的褲子咬壞,順從了它一下,沒想到這一下反倒叫它鬆了嘴。它鬆了嘴就向前跑,一邊還回過頭來開始朝她叫。她忽然就明白了,也許這狗要告訴她什麼。她跟上它,在前邊一個拐彎處,看到了地上的一團黑物。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看清了那是一個人。那一頭的白發十分熟悉,不過她還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倒地而臥的醉漢正是野毛老師。

從那一天開始,她和這位美術國王同居了。

與野毛老師同居在一個屋簷下,秀子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

從那以後,過了好長時間,秀子才從野毛老師的強行進入造成的痛感中,漸漸平息了下來。但這種平息對於幾乎還是個少女的秀子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當野毛老師匆匆走出小旅店的門之後,她感到下身撕裂的疼痛。她有一種從心底湧上來的嘔吐感,覺得全身黏膩肮髒,她想起身去清洗自己,但是下身痛得近乎痙攣,她必須屈起膝蓋,將腳後跟盡量貼靠在屁股上,才能讓下身的疼痛稍微減弱一些。可是,在下身的痛感減弱以後,乳房的痛感卻加強了,兩隻乳房火燒火燎,好像是破碎了,好像是一隻破舊的口袋裏裝了一大堆尖石銳渣,互相擠壓,發出聲響。她移上手去,輕輕地一碰,立刻就有一股鑽心般的痛讓她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

她坐著,不敢再動,一直到天亮,到母親來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這件事給了秀子深深地痛苦。她覺得自己沒有道德,心底肮髒。一切都是從對老師的愛開始的。她已經愛過兩個自己的老師了。對老師的愛為什麼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秀子懷疑自己偏愛歲數大的男人,是不是精神有了異常。對於與野毛老師這件事,她覺得全是自己的責任。他,日本美術界的國王,人高馬大,孔武有力,藝術之名,四海皆知。說什麼要幫助他,這完全是企圖接近他的借口!這是強暴嗎?似是而非。難道在自己的腦海中,在心靈深處沒想過這件事?沒盼望過與他在一起?其實早就心知肚明,不然順子的追問不會惹起自己那樣的酸文假醋,隻是嘴上不承認罷了。難道自己就沒有從他的雄壯的性器上感到興奮?沒有從他的進入中獲得快感?是的!不是痛感,也不是羞恥和嘔吐的感覺,一開始不是這些,是從來沒有過的欣快,那種酸、麻、癢、痛,幾種感覺交織在一起的、從沒體驗過的、難以描述的欣快,除性生活以外人類一切其他活動都無法製造出的欣快,和與之相伴而來的柔情與愛意。她從來沒有像這十幾分鍾內一樣愛一個男人。欣快、柔情與愛意那樣地強烈,以致她沒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她隻好緊緊地擁抱他,抓他的後背,使勁地掐,指甲都刺進他的肉中。她的嘴裏也不覺地發出了呻吟,她的身體在戰栗,她不自覺地挺腹抬臀,她痙攣似地抽縮與放開,她無恥而淫蕩。有一刻,她甚至感到與他相融相化了,不僅是肉體,還有靈魂。這是奇妙又美好的感覺!

實際上,痛感和欲嘔那是事後才感覺到的。

不僅是痛感和欲嘔,她還感到,這是日本女人的悲哀!日本女人總是站在從屬的地位上,即使有這麼強烈這麼大的快感,即使造成它也要女性的參與,但女人還是不能主動地尋覓,女人總是聽憑男人的挑選。而男人們,啊,他們是多麼強壯!他們才是生活的主宰。他們是凸而女人是凹,所以他們是進攻性的,而他們的進攻是鈍性的,尖銳的物體隻會給你刺痛,而鈍性的進攻,更給你力的打擊,像夯,一下一下,打下了你婦人的地基。它不僅打開處女地形成凹陷,而且在凹陷中打下種。這是一種特殊的栽種,不是播種,也不是點種,而是“打著種”,它打下了你對生活的欲望。一個“生娘”,也就是沒有經過性生活的女孩子,也許僅需要虛榮,而有過性經曆的女人,她要生活的全部。她開始想要一個男人,並通過他,得到物質的、精神的、生理的滿足和享受。她發現,自從有了這一回,自己與以前是多麼的不同。她對野毛老師在她身上做的一切,既喜歡又厭惡,既祈盼又恐懼,既像被摧殘,又像獲得新生,它帶給她的複雜感受,使她心亂如麻。

這一切,對於秀子的年齡來說來得並不算早,但對於她的生活來說來得就過早了。這件事把她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很長一段時間,她常常會不分場合地陷入深思,無法自拔,不能集中一點精力去做其他事情。聽不進去老師講課,聽不懂別人的說話,寢食難安,心煩意亂。她怕別人——同學們和教師們——知道這件事,她為自己引誘了老師而深深地自責,又為獲得了那麼多新鮮的體驗和認識而沾沾自喜。同時,又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墮落,因為自己已經不辨是非,原來許多認為錯的,現在都覺得對。對與錯,就像哈姆雷特的死還是生一樣,因為無解而愈加沉重。不,不是自己不想辨別是非,而是不能分辨它們了。徹底的、絕對的糊塗了!她躲避著野毛老師,也躲避著大家。但是,她躲避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有時候想如果能縱身一跳,把思想影子一樣地留在地上那該有多好,她一定會在半空中望著它笑。可是現實不是神話,思想與她如影隨形。

以她當時的思維能力,想不通這件事,她頭暈腦脹,嘴唇燒起了大泡,大便秘結,口臭異常。

有一天,為了複製那種快感,她手淫了。她想象著那個男人的性器,他沉重的呼吸,他的力量,他讓她發出淫詞蕩語的命令式語言等等性生活的種種表現,自己也表現的放蕩而無恥。但是,快感來的不大,不如真與那個男人的性交。事後,她感到偏頭痛,一陣一陣的,抽縮性的,痙攣性的,讓她忍無可忍。

她終於認識到,性的感覺,哪怕隻是一個人完成的性活動也是一個整體的體驗,一切的享受都相生著痛苦,兩者不能剝離。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雄敵萬夫的壯誌也抵不過歲月的消磨。

秀子漸漸地平靜了。

秀子從美專畢業以後,先是在家裏住了一段時期。但是,因為父親的外遇和母親的日益尖刻,她很快就離開了家,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了大約四年。

秀子靠賣畫為生。

這是秀子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時期。

秀子要有自己的生活。她賣畫,是為了自我的生存,也是為了未來的發展。她精心地挑選出了自己這些年來的作品,加上回家後新畫的幾張,卷起來,裝入一個個長長圓圓的塑料筒,肩背手拎,跑遍了東京所有的畫廊,甚至登門造訪了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他們客氣的話讓她摸不著頭腦,恭維或是讚賞,但沒有一個買下她的畫。可是,她在他們那裏看到的野毛老師的畫,卻怪得令人難以理解。一片片碎玻璃一樣的深淺不一的藍色顏料塊,堆成了據說是海的一堆,那淺的發白的地方,他們說是一個女人。這是油畫嗎?還是日本的傳統畫?令人費解。可是,那些畫廊和收藏家卻視若珍寶。

秀子為這些收藏家的眼光感到深深地悲哀。

可是,人們對她小心翼翼表示的意見不以為然,警告她說,作為一個藝術家不能因個人的利益而貶低別人的藝術勞動,特別是對前輩的藝術作品更不能說三道四。“這是藝術家的人品所在呀,秀子小姐。”

秀子對此十分氣憤,回到家裏她有好幾次恨恨地倒出自己的那些畫,要把它們撕碎!可是,真要動手時,她又不忍。這畢竟是自己這些年來的心血呀!

秀子隻好無可奈何。

秀子變得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有時,她畫了幾筆,忽然會無端地高興起來,不加控製地任意揮灑,還哼著流行歌曲,扭動著身體,像是一邊畫一邊跳著迪斯科;有時,她忽然氣急敗壞,把筆扔得老遠,用一種恐懼的目光盯著,像看一條口吐紅信、發出絲絲嘯叫的蛇;有時,她不吃不喝,不洗臉,不洗澡,科頭跣足,像一個瘋子一樣進去出來,完全不再作畫;還有的時候,她整天坐在房間的一角,盯著陽光從這邊移到那邊,看陽光裏的灰塵閃耀。

生活出路的渺茫和藝術追求的遙遙無期,使她變得敏感、易躁。

在最為潦倒之時,她遇到了吉三,酒井吉三,他把她帶出了生活的泥潭。

秀子憑借著吉三的支持,過了一年多格外開心的日子。可是,即使經曆的時間長短相同吧,幸福的感覺也是很短很短,而不幸的感覺卻很長很長,何況與吉三在一起的日子不足兩年,而吉三突然死後已經三年。吉三死後,秀子感到靠牆牆倒,靠屋屋塌,自己真是個最為不幸的人,生活又回複到以前的狀態,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何處是歸宿。

上帝總是在關上這扇門的同時為你打開另一扇窗。這一天,她在一條黑暗小巷的一灘汙水旁扶起了自己的老師野毛。她把野毛老師扶回了他的家就沒再離去。不用說,這裏邊也有著生存的原因。因為,吉三的突然死去使她失去了精神支柱,同時也失去了經濟來源。她必須有所依靠。也許這是上帝賜予的機緣吧?就在她幾乎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她遇到了爛醉如泥的野毛。

野毛對秀子的強迫行為,使她想起來既歡樂又痛苦,野毛對她的始亂終棄,又讓她既傷心又痛恨,野毛在美術界的地位,他的畫對日元的兌現能力,更使她仰視,令她產生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想法。這個想法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可是,很多人就是為了一些虛假的道德言說而不敢去這樣做,甚至不敢這樣想。可是,人在餓著肚子的狀態下是一定會這樣做的。想想自己當初為野毛老師整理報刊文章時對山崎順子說的話吧,那時自己的心底不正是畏懼所謂社會道德嗎?現在不同了,秀子畢竟在世上又多活了四五年,而這些年中的一大半是空著肚子過的。

她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坐在野毛老師的床邊,看著熟睡的他,聽著他那粗野的呼吸,一直到天亮。

從那一天開始,秀子與野毛共同生活了近十年。

這些年中,野毛給了她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一切。他使她生活無虞,不用再為衣食之需而在那些隻認金錢、不懂藝術的畫廊和收藏家之間奔走、乞憐。他沒有具體指導她怎樣去畫,但他的畫風對她產生了更大的影響。他不再對她說什麼“不要狂怪”之類的話,他的畫也大大地變了樣子,清朗和寂山高水遠的風格不見了,他畫得越來越抽象,有時隻是一塊一塊的色彩堆積,沉重而憂鬱,有時卻滿紙塗抹著漆黑,透出一股死亡的氣息。她不敢直接采用這種表現方式,不過受他的影響,她開始在自己的畫麵上使用更強烈的色彩對比,很奇怪,她的畫開始有了視覺的穿透力,增加了厚重感,更加抽象,因而也更加空虛,更加具有概括力,因而表現力也更強。這時她仿佛方才明白,在繪畫中,虛比實更加難以表現。他把她帶入真正的美術圈子,把她介紹給日本最知名的畫家、收藏家、愛畫家們,那些表麵謙和、骨子裏不可一世又都有著各式各樣生活怪癖的男女。當然,多數還是男人,使她的人開始有名而她的畫也因之有了一點兒日元兌換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