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四、 馬逸與秦桂芳
馬逸和秦桂芳隔著大約一“庹”(“庹”:方言,指兩臂伸開的長度。)的距離,臉對臉躺在榻榻米上,大眼瞪著小眼,好像小孩兒在玩那種看誰先眨眼的遊戲。最後,還是馬逸不行了,他翻了一下身臉朝上,為的是閃開她的目光,喃喃地說:“操!這叫什麼事呀。”
秦桂芳欠起身來說:“你罵誰呢?”
馬逸聽了忽然笑了起來。馬逸一邊笑著,一邊又翻回身來,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你這一問,我想起一個故事來。說有一天,在東京的大街上,一個北京人騎著自行車,被另一個騎車的超過去了。他就小聲地朝那位罵了一句:臭德行!心想這是在日本,那小子一定聽不懂。誰知前邊的那位立刻雙腳刺地,停了車,扭過臉來反問說:你丫罵誰呢?!原來是倆北京人!”
秦桂芳聽了吃吃地笑,說:“這事我怎麼沒聽說?我就在東京。”
“我這是胡掰,聽人家瞎說,誰知是真是假。”
秦桂芳聽了又吃吃地笑。
秦桂芳進來的時候,可沒有這麼高興。當時,她剛跟秀子吵完了架正在氣頭上,所以,馬逸驚訝地跳起來問她:“你?!會、中、國、話?!”她根本就沒有回答。
馬逸見她不做聲,一時也不知怎麼辦好,兩人就這樣呆呆地站在那裏,誰也不說什麼。
馬逸看著她剛哭過的紅紅的眼睛,停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間想起似的請她坐下,還沒事找事地給她端來一杯水,沒話找話地說:“喝點水吧。”
秦桂芳聽了這句,卻像氣打得過足的車胎,一下子就爆炸了。她使勁推開他端杯子的手,大聲說;“我他媽的不需要什麼水!”
這句漢語說得如此流利,馬逸聽了立刻覺出,她是一個中國人。馬逸便問:“哎,你是中國人?”
秦桂芳聽了並不回答,卻更像爆過了的輪胎,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用僅有的一點餘氣喃喃自語著:“讓我安靜,讓我安靜。”說完就雙手抱膝,縮成一團,抽泣起來。可是,抽泣了沒有一會兒,她又狂躁了,仰起臉大聲說:“你他媽不會說點兒什麼?!”
她就這樣,一會兒像受到外界威脅的刺蝟,縮成一團,一會兒又像是爆炸的鞭炮,火光四濺,鬧了老半天。
馬逸端著那隻杯子站在那裏,像看一個瘋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半天他才回身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
“身穿蘇繡小棉襖,楊柳小蠻腰。”
馬逸看著她的日本和服,覺得她不穿中國服裝甚為奇怪。忽然,又記起這一段。
這是一段平劇,是來伐木隊的一個書生給大家唱的。這人很奇怪,高興了也唱,難受了也唱,頂愛唱的就是這一出。後來,這個書生死於青蛙。他死了以後,幾百裏以外的縣裏來人了,說他是一個逃犯,把他的屍收走了。屍體裝在馬車上,蓋著一個臨時找來的柳編大匾,不知為什麼他瘦瘦的雙腳上沒有了鞋,凍得青紫,耷拉在車外,馬車一走,那腳就一下一下地顛蕩。
馬逸記起了這一句,就想起了他。於是,走過去,向下看著坐在地上的秦桂芳,說了那句平生隻對女人說過一次的話:“我殺了她!”
秦桂芳聽了這話忽然就不哭了。她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啊,不,別!我們是……”她的眼睛裏露出一股恐懼,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身子,忽然又像彈簧一樣站了起來,用吃驚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秦桂芳跳起是一種本能,站在他的麵前是想在他有所動作時能攔住他。她怕他真的衝出門去。
馬逸卻被她的突然站起嚇得向後一仰,這才從伐木隊生活的幻想中回過神來。他愣了片刻,轉過身去端起那杯水:“補充補充,要不就沒有眼淚了。今天咱非要哭倒個長城,得個孟薑女大獎賽一等獎不可。”
馬逸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臉壞笑。
秦桂芳沒有接那杯水,但她看到他的那種笑,聽到了他的這句有些好笑的話,心裏有些愉快起來。她轉身走進了盥洗室。當她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常態,依舊是光彩照人的樣子。
秦桂芳走出盥洗室,馬逸正在抽煙,見她出來,忙把煙掐了。
秦桂芳一邊往榻榻米上坐,一邊說:“不必,不必,我不怕煙味。”
“這煙不好,臭的,日本煙。”
“謝謝你!”秦桂芳輕聲說。
“你剛才鬧得真夠凶的。你是中國人?”
“是,我是中國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相當平靜了。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時無話,互相不時偷上對方一眼,每一遇到對方的眼神,就迅速把自己的目光調開,極不自然。
秦桂芳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個話題,就問他:“你是不是黑社會?”
馬逸被她問得雲苫霧罩,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真像個黑社會,你剛才說要去殺人的時候。”
“殺人?”馬逸聽了這句話十分不解。
於是,秦桂芳告訴他,剛才他要替自己去殺了秀子。
馬逸聽了大吃一驚:“我說過這個話嗎?我要去殺死她?像倍賞千惠子一樣的人?”
聽了他的反問,秦桂芳懷疑他的腦子有了問題。
“你說了!”秦桂芳越發不饒地說。
馬逸暗暗猜想,一定是那個書生說的,自己在想象中一不小心走了嘴:“是嗎?”他故意拉著長調反問說:“不能吧?我能說這樣的話?我媽早就對我說過,做個女人不容易,你要是不能愛她就好好待她。”
“不能愛她就好好待她?”她喃喃自語回味著他的話:“你媽真好。說得太對了。你好像是個大孝子呀。”
“我?現在還把我媽扔在家裏呢,還孝子?你一會兒黑社會,一會兒大孝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
“你長得像個黑社會,連警察都這麼認為,不賴別人。”
“日本警察呀?狗咬木匠——找著挨榔頭。要不是你勸我出來,我非告他們不可。”
“就坡下驢吧!你還敢告人家?日本話都說不全。”秦桂芳高興起來,語含諷刺。
“再過幾年吧,你看我參加日本的狂言表演。”
“你得了吧,連自己剛說過的話都記不得。我看你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
“我?我他媽的我……有點好想,沒幹的事和幹過的事常想串了,連自己也整不清楚。嘿,嘿。”
“真是個怪人。”秦桂芳瞟了他一眼:“你是哪兒的?這你不會串吧?”
“不會,不會。我是東北的。”
“看來你腦子沒什麼毛病。”秦桂芳看著他不解的神態,告訴他說:“我早就聽出來了,一嘴高粱掉了渣的話。知道自己家在哪兒,腦子就是有毛病也不會太大。還行。”
“你說什麼呢!誇我呢,埋汰我呢?‘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沒聽過這首歌嗎?‘兒行千裏母擔憂’,沒聽說過這句話嗎?我能把自己家忘了?”
“哼,我不是擔心你把家忘了,我是怕你……”
“怕我是神經?我就是好走神,別的沒啥大毛病。”
“那還是有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呢!好好的叫個日本名字,穿這身衣服,還不說中國話。”
秦桂芳被他這句話說愣了,想了一會兒,才回說:“給咱中國人留點麵子。”秦桂芳說完看著他的表情,看出他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意,就補了一句:“你以後會明白的。”
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聊著聊著就聊出事來了。馬逸忽然覺察到,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其實,馬逸早就看到了她是一個漂亮女人,吃飯時她走進來的那一刻,他就看出她出奇的美麗。隻是她進了他的房間後,他一直沒把她當成女人,現在忽然有了這種意識。好多年以後,在法國尼斯的電影節上,躺在冷冷清清的旅館裏,胡思亂想之中,馬逸忽然想到男人的成熟。男人在十五六歲、有人則更早一些在十二三歲時,便開始有了兩性意識。這一時期的男人由於年齡尚小,特別是生活在中國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往往受到極大的性壓抑。因為,過早地接觸異性,在中國人看來是可恥的。這種羞恥感是上天和文化傳統賜予的一劑藥,它製約了男人對女性的狂熱,給他們以自尊,但也壓抑了男人自由生長的天性,使他們的生長沉重而緩慢。正如冬麥在秋天發芽後需要碾壓一樣,碾子重重地壓倒了瘋長的麥子,卻使它在來年的春天生長得更加壯實。在天生的和文化傳統給予的羞恥感的作用下,男人開始有了性的壓抑。正如物理壓力使物體改變方向和形狀一樣,性壓抑把男性對與女性進行性生活的欲望,升華為對女性的美妙想象。不過,這種升華是有代價的,它往往與男性自由生長的天性相衝突,因此它的生成往往伴隨著男性最難以啟齒的一種行為——手淫。美妙的想象和手淫的相生相伴,給了男人更加成熟的煆造,使男人有了公眾生活的表現和私密生活的行為,這時候,男人才懂得了公開和私下的生活的不一致性,因而,他們的內心才得以開闊,性格才開始豐富起來。馬逸在九歲時知道了自己身體的構造與女孩子不同,而在十五年後的這一天,在他到日本後的第一個冬天,在北海道的一間小旅店裏,開始了性欲望的追求。此時,他的心理離一個成熟的男人還很遙遠,還需要經過多年的磨煉。
當馬逸重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好看的女人的時候,他就開始有些激動,有些不安,變得小心翼翼又膽大妄為起來。就像一隻山狸,盯住了一隻羊或一隻兔,等待的隻是機會。他心中焦急,非常想把她按到床上,但他又不敢,隻有裝作體貼和關心她。像馬逸這樣二十多歲的小男人其實並不會關心和體貼女人,他的種種表現統統不過是裝出來的,不過是一個青年在另一個可以產生性行為的異性麵前的必然舉動。這不同於比他更年輕的人在異性麵前的不安,比如一個中學生在另一個異性中學生麵前忽然失落手中一大疊筆記本,他會臉色爆紅,低頭拾起,匆匆而去;又不同於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一眼就可以洞悉女人的內心,當他認為是安全的時候,就會毫不猶豫地把獵物吞噬下去。馬逸此時的行為介乎中學生與中年人之間。
馬逸開始動手鋪床,說是床那完全是中國人的說法,其實就是把他剛才拿出來枕在頭下的被子拉開,又把那隻枕頭拍拍鬆。他把被子和枕頭拉到房間的一邊,又目測了一下,站過去大約一庹,指著被子說:“你睡被子,我睡那邊。”
秦桂芳原本沒想真的睡在他這裏,但她又不知秀子是否離開了她的房間,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見到她,於是狠了狠心,走到被子前,衣服也不脫,先掀開側麵,向裏伸進腿,再挪著屁股和腰,從被子的側麵把躺下的身子挪入被窩,最後,一下子把被子拉至頦下。
這種動作讓馬逸感到好笑。你她媽的怕我強奸你嗎?他四周看了一圈,看見桌上有一隻電熱瓶,就拎過來說:“澡都一塊洗了,還這樣?這個,水壺,擱在咱倆中間,省得老叫人姥姥懷上娘的妹——生疑(姨)!”
他很認真地把那把壺擺正,嘴上說著:“後腰上帶著那麼個日本要飯包也不怕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