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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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 語 精 華

【著錄】

《國語》是我國第一部國別史,記述了上起西周穆王伐犬戎(前967),下到智伯滅亡(前453)約500餘年間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的部分史事。全書二十一篇,其中“周語”三篇,“魯語”二篇,“齊語”一篇,“晉語”九篇,“鄭語”一篇,“吳語”二篇,“越語”二篇,共七萬餘字。該書所記八個國家的曆史片斷,大都是通過人物的言論、對話和相互駁難的方式表現的,言談為事實而發,事實又作為言談的驗證。因為本書是以“國”分目,以記言為主,著重記述“邦國成敗,嘉言善語”,故名為《國語》。

《國語》各語排列的次序,體現了周王室和各諸侯國的親疏關係:把魯、齊、晉、鄭排在前邊,既表明這四個諸侯國和周的親密,又表明編者重視諸夏;把楚、吳、越放在後麵,既說明這三個諸侯國與周的關係疏遠,也表明編者輕視夷狄的觀點,這是春秋和戰國初期的時代觀點。《國語》反映了春秋時期各國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各方麵的曆史,勾勒出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化階段的時代輪廓,表現了當時許多重要人物的精神風貌。盡管其中摻有不少天命鬼神、因果報應等宿命論、英雄史觀等唯心論思想,但它畢竟再現了曆史,揭露出當時的社會矛盾。《國語》中許多優秀的篇章,對統治者的荒淫殘暴作了揭露批判,對廣大人民的切身利益表示了同情,對開明的賢君賢相寄予了熱情的讚美。

《國語》的作者,相傳是與孔子同時代的左丘明,因此在漢、唐時代都把左丘明撰著的另一部史學名著《左傳》稱作《春秋內傳》,而把《國語》稱作《春秋外傳》。但自宋朝以來有些學者提出《國語》的作者並不是左丘明。近現代的一些學者更從《國語》全書的內容等方麵進行分析,有的與《左傳》相同,有的相抵觸,詳略亦不盡一致,體例和文筆風格更是大相徑庭,認為《國語》並非出於一地一時一人之手,而可能是戰國初期一位熟悉各國曆史掌故的人,根據春秋時代各國史官的原始記錄,加工整理、編輯成書。

《國語》補充了《左傳》某些史實內容之不足,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首創了以國為單位敘述史事的體例,因而在曆史編纂學上有重要貢獻。同時對後代散文的發展有很大影響。缺點是材料比較零散,遺漏的地方較多。

自漢代以來,不少學者為《國語》作注釋。三國時吳國韋昭的《國語解》是現存最早和比較完善的注本。近人徐元誥《國語集解》二十一卷,頗為詳備。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校點本,廣泛吸收了前人的校勘成果,在版本方麵質量較高,可供閱讀。

祭公諫征犬戎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①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幹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允王保之。’先王之於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王世後稷②,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用失其官,而自竄於戎、翟之間,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於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惡於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於商牧③。是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製:幫內甸服④,邦外侯服⑤,侯、衛賓服⑥,蠻、夷要服⑦,戎、翟荒服⑧。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增修於德,而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其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夫犬戎樹,能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禦我矣。”

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釋】

①祭公謀父:祭,畿內之國,周公之後代,字謀父。

②世後稷:後稷,虞舜時農官;世,父子相繼。

③商牧:指商郊牧野,在今河南淇縣南。

④甸服:千裏之內曰甸。甸,王田;服,服其職業。

⑤侯服:邦畿之外五百裏叫侯服。

⑥侯衛賓服:侯,侯圻;衛,衛圻。言自侯圻至衛圻,其間凡五圻;圻,五百裏;賓服,常以服貢賓見於王。五圻,即侯圻、甸圻、男圻、采圻、衛圻。

⑦蠻夷要服:蠻,蠻圻;夷,夷圻。九州的界限,要者,要結信好而服從。

⑧戎翟荒服:戎狄去王城四千五百裏至五千裏,荒裔之地,故謂之荒。

邵公諫厲王止謗

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①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②,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基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③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④,矻誦⑤,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⑥。

【注釋】

①邵公:邵康公之孫名虎,諡號穆公。

②衛巫:衛國之巫。

③列士:即上士。

④瞍賦:無眸子曰瞍;賦,公卿列士所獻之詩。

⑤矻誦:有眸子而無見曰矻;誦,箴諫之語。

⑥彘:晉地,漢為縣,屬河東,今在山西省霍縣地區。

單子論齊晉君臣

柯陵之會,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見,其語犯。見,其語迂①。至見,其語伐。齊國佐見,其語盡。魯成公見,言及晉難及之譖。單子曰:“君何患焉!晉將有亂,其君與三其當之乎!”

魯侯曰:“寡人懼不免於晉,今君曰‘將有亂’,敢問天道乎,抑人故也?”對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見晉君之容,而聽三之語矣,殆必禍者也。夫君子目以定體,足以從之,是以觀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處義,足以步目,今晉侯視遠而足高,目不在體,而足不步目,其心必異矣。目體不相從,何以能久?夫合諸侯,民之大事也,於是乎觀存亡。故國將無咎,其君在會,步言視聽,必皆無謫,則可以知德矣。視遠,日絕其義;足高,日棄其德;言爽,日反其信;聽淫,日離其名。夫目以處義,足以踐德,口以庇信,耳以聽名者也,故不可不慎也。偏喪有咎;既喪,則國從之。晉侯爽二,吾是以雲。夫氏,晉之寵人也,三卿而五大夫,可以戒懼矣。高位實疾顛,厚味實臘毒②。今伯之語犯,叔迂,季伐。犯則陵人,迂則誣人,伐則掩人。有是寵也,而益之以三怨,其誰能忍之!雖齊國子亦將與焉。立於淫亂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怨之本也。唯善人能受盡言,齊其有乎?吾聞之,國德而鄰於不修,必受其福。今君逼於晉而鄰於齊,齊、晉有禍,可以取伯。無德之患,何憂於晉?且夫長翟之人③,利而不義,其利淫矣,流之若何?”

魯侯歸,乃逐叔孫僑如。簡王十一年,諸侯會於柯陵。十二年,晉殺三。十三年,晉侯弑,於翼東門葬,以車一乘,齊人殺國武子。

【注釋】

①迂:謂迂回加誣於人。

②臘毒:指毒甚速。

③長翟之人:指叔孫僑如。

展禽論祀爰居

海鳥曰“爰居”①,止於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製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聖王之製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②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繲黃帝而祖顓瑞,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繲黃帝而祖顓頊,郊而宗禹;商人繲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繲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③,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④,能帥禹者也,夏後氏報焉;上甲微⑤,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繲、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已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智矣。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問,非智也。今茲海其有災乎?夫廣川之鳥獸,恒知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⑥。

【注釋】

①爰居:高八尺,宿於島中,常飛海麵。

②冥:契後六世孫,為夏水官。

③幕:舜的後人虞思,為夏諸候。

④杼:禹五世孫,征三壽之國。外藩來朝,夏道大興。

⑤上甲微:契的八世孫,湯的祖先。

⑥三:,簡書。

伍舉論章華之台

靈王為章華之台,與伍舉升焉,曰:“台美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①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而以察清濁為聰。先君莊王為匏居之台,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②,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廢時務,官不易朝常。問誰宴焉,則宋公、鄭伯;問誰相禮,則華元、駟籰;問誰讚事,則陳侯、蔡侯、許男、頓子,其大夫侍之。先君以是除亂克敵,而無惡於諸侯。今君為此台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舉國留之,數年乃成。願得諸侯與始升焉,諸侯皆距,無有至者。而後使太宰啟強請於魯侯,懼之以蜀之役,而僅得以來。使富都那豎③讚焉,而使長鬣之士相焉,臣不知其美也。

“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於目觀則美,縮於財用則匱,是聚民利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焉?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也,而以伯子男為師旅。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於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故先王之為台榭④也,榭不過講軍實,台不過望氛祥。故榭度於大卒之居,台度於臨觀之高。其所不奪穡地,其為不匱財用,其事不煩官業,其日不廢時務。瘠磽之地,於是乎為之;城守之木,於是乎用之;官僚之暇,於是乎臨之;四時之隙,於是乎成之。故《周詩》曰:‘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鹿攸伏。’夫為台榭,將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匱之也。若君謂此台美而為之正,楚其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