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認得聲音,跳起來,咬牙恨道:“猢猻啊!別人膽大,還是身包膽;你的膽大,就是膽包身!你弄變化神通,打破家夥,能值幾何?鬥得那妖精淫興發了,那裏不分葷素安排,定要與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師父莫怪,有救你處。”唐僧道:“哪裏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飛起去時,見他後邊有個花園。你哄他往園裏去耍子,我救了你罷。”唐僧道:“園裏怎麼樣救?”行者道:“你與他到園裏,走到桃樹邊,就莫走了。等我飛上桃枝,變作個紅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揀紅的兒摘下來。紅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個,你把紅的定要讓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卻在他肚裏,等我搗破他的皮袋,扯斷他的肝腸,弄死他,你就脫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與他賭鬥便了;隻要鑽在他肚裏怎麼?”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趣。他這個洞若好出入,便可與他賭鬥;隻為出入不便,曲道難行,若就動手,他這一窩子,老老小小,連我都扯住,卻怎麼了?須是這般捽手幹,大家才得幹淨。”三藏點頭聽信,隻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曉得,曉得,我在你頭上。”

師徒們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來,雙手扶著那槅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聽見,笑嘻嘻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話說?”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長安,一路西來,無日不山,無日不水。昨在鎮海寺投宿,偶得傷風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攜入仙府,隻得坐了這一日,又覺心神不爽。你帶我往那裏略散散心,耍耍兒去麼。”那妖精十分歡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興趣。我和你去花園裏耍耍。”叫:“小的們,拿鑰匙來,開了園門,打掃路徑。”眾妖都跑去開門收拾。

這妖精開了槅子,攙出唐僧。你看那許多小妖,都是油頭粉麵,嫋娜娉婷,簇簇擁擁,與唐僧徑上花園而去。好和尚!他在這綺羅隊裏無他故,錦繡叢中作啞聾。若不是這鐵打的心腸朝佛去,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

一行都到了花園之外。那妖精俏語低聲叫道:“妙人哥哥,這裏耍耍,真可散心釋悶。”唐僧與他攜手相攙,同入園內,抬頭觀看,其實好個去處。但見那:

縈回曲徑,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初動,輕飄飄展開蜀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灼鮮杏,紅如仙子曬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太真:即唐玄宗寵妃楊玉環。太真係其入宮前為女道士之號。搖羽扇。粉牆四麵,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卷映,朱簾上,鉤控蝦須;又見那養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看那浴鶴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又有玉墨軒、異箱軒、適趣軒、慕雲軒,玉鬥瓊卮浮綠蟻玉鬥瓊卮浮綠蟻:玉鬥、瓊卮均為玉製的酒器。綠蟻,酒上浮起的綠色泡沫,也作酒的代稱。。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須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山、玉芝山,處處叢生鳳尾竹。荼縻艸架、薔薇架,近著秋千架,渾如錦帳羅幃;鬆柏亭、辛夷亭,對著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幕。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鬥穠華;夜合台,茉莉檻,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豔豔燒空紅拂桑,宜題宜賦。論景致,休誇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姚黃魏紫姚黃魏紫:兩種名貴的牡丹花。姚黃為宋代姚姓人家培育的千葉黃花;魏紫為五代的魏仁溥家培育的千葉肉紅花。後以為牡丹佳品的通稱。。若到三春閑鬥草,園中隻少玉瓊花瓊花:花木名。葉柔而瑩澤,花色微黃而有香。相傳揚州後土祠有瓊花一株,為唐人所植。宋淳熙以後,多聚八仙花接木移植,為稀有珍異植物。古以洛陽、揚州所產最佳。。

長老攜著那怪步賞花園,看不盡的奇葩異卉。行過了許多亭閣,真個是漸入佳境。忽抬頭,到了桃樹林邊,行者把師父頭上一掐,那長老就知。

行者飛在桃樹枝兒上,搖身一變,變作個紅桃兒,其實紅得可愛。長老對妖精道:“娘子,你這苑內花香,枝頭果熟。苑內花香蜂競采,枝頭果熟鳥爭銜。怎麼這桃樹上果子青紅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無陰陽,草木不生;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之道理也。”三藏道:“謝娘子指教,其實貧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個紅桃。妖精也去摘了一個青桃。三藏躬身將紅桃奉與妖怪道:“娘子,你愛色,請吃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吃。”妖精真個換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那妖精喜喜歡歡的,把唐僧親敬。這唐僧把青桃拿過來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紅桃兒張口便咬。啟朱唇,露銀牙,未曾下口,原來孫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個跟頭,翻入他咽喉之下,徑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對三藏道:“長老啊,這個果子利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裏,複了本相,叫聲“師父,不要與他答嘴,老孫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聽見道:“你和那個說話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孫悟空說話哩。”妖精道:“孫悟空在那裏?”三藏道:“在你肚裏哩。卻才吃的那個紅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罷了!罷了!這猴頭鑽在我肚裏,我是死也!孫行者,你千方百計的鑽在我肚裏怎的?”行者在裏邊恨道:“也不怎的,隻是吃了你的六葉連肝肺、三毛七孔心,五髒都淘淨,弄做個梆子精!”妖精聽說,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啊!我隻道:

夙世前緣係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

藍橋水漲難成事藍橋水漲難成事:藍橋在陝西藍田縣東南藍溪之上。傳說其地有仙窟,為唐裴舫遇仙女雲英處。事見《太平廣記》卷五十《裴航》。水漲,指戰國時魯國有個叫尾生的人,跟女子約會橋下,河水上漲,他抱柱而死。見《莊子·盜蹠篇》。這裏意為男女相愛難成。,佛廟煙沉嘉會空。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裏聽見說時,隻怕長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掄拳跳腳,支架子、理四平,幾乎把個皮袋兒搗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塵埃,半晌家不敢言語。行者見不言語,想是死了,卻把手略鬆一鬆。他又回過氣來,叫:“小的們!在那裏?”原來那些小妖自進園門來,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采花鬥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忽聽得叫,卻才都跑將來。又見妖精倒在地上,麵容改色,口裏哼哼的爬不動,連忙攙起,圍在一處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問,我肚裏已有了人也!快把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個都來扛抬。行者在肚裏叫道:“那個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獻我師父出去,出到外邊,我饒你命!”那怪精沒計奈何,隻是惜命之心,急掙起來,把唐僧背在身上,拽開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隨道:“老夫人,往那裏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沒處下金鉤!’把這廝送出去,等我別尋一個頭兒罷。”

好妖精,一縱雲光,直到洞口。又聞得丁丁當當,兵刃亂響。三藏道:“徒弟,外麵兵器響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聲。”三藏便叫:“八戒!”八戒聽見道:“沙和尚!師父出來也!”二人掣開鈀杖,妖精把唐僧馱出。咦!正是:

心猿裏應降邪怪,土木司門接聖僧。

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第八十三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第 八 十 三 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師兄在他肚裏哩。”八戒笑道:“醃臢殺人!在肚裏做甚?出來罷!”行者在裏邊叫道:“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個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足瓜足瓜(ɡuā):跳、越。在咽喉之內,正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仙氣,叫“變!”變作個棗核丁兒,撐住他的上齶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是原身法像,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丁當架住。兩個在山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麵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精靈姹女骸。他兩個,恨衝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純陰結聖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鬥罷多時節,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鬥,口裏絮絮叨叨,反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兄弟,師兄胡纏!才子在他肚裏,掄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扒開肚皮鑽出來,卻不了帳?怎麼又從他口裏出來,卻與他爭戰,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卻也虧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反又與妖精廝戰。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擺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濟。”沙僧道:“說那裏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

那呆子一時興發,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擁駕風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怎生抵敵?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晃,化一陣清風,徑直回去。這番也隻說戰他們不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也是三藏災星未退,他到了洞門前牌樓下,卻見唐僧在那裏獨坐,她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複又攝將進去。不提。

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呆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什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說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道:“在那裏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並無蹤。慌得個八戒兩頭亂跑,沙僧前後跟尋。孫大聖亦心焦性躁。正尋覓處,隻見那路旁邊斜著軃著半截兒韁繩。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啊!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隻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駿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夥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這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聖,即轉身跳入裏麵,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個是:

古怪別腮心內強,自小為怪神力壯。

高低麵賽馬鞍鞽,眼放金光如火亮。

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係明花響。

上天撞散萬雲飛,下海混起千層浪。

當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

官封大聖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

今日西方任顯能,複來洞內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雲光,徑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了,不分好歹,掄鐵棒一下打開,闖將進去,那裏邊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處家夥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裏周圍有三百餘裏,妖精巢穴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惱得這行者跌腳捶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啊!你是個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經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叫老孫那裏尋找也?”

正自吆喝暴躁之間,忽聞得一陣香煙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後麵飄出,想是在後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隻見有三間倒坐兒,近後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鎏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鬱。那上麵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撚作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裏,掄開手,把那牌子並香爐拿將起來,返雲光,徑出門去。至洞口,嘻嘻哈哈,笑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