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八十二回姹 女 求 陽元 神 護 道第八十二回姹 女 求 陽元 神 護 道第 八 十 二 回姹 女 求 陽元 神 護 道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裏遠近,忽見兩個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鬏髻,甚不時興。呆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個互相說道:“這和尚憊賴!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那怪惱了,掄起抬水的杠子,劈頭就打。
這呆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捂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啊,回去罷,妖怪凶!”行者道:“怎麼凶?”八戒道:“山凹裏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隻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什麼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什麼木?”行者道:“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房裏取了去,做柞撒柞撒:油房裏用以榨油的木頭楔子。,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錘往下打,隻因剛強,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得是什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說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裏來的?”八戒道:“那裏來的。”又問:“那裏去的?”又道:“那裏去的。”又問:“你叫做什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什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隻是沒來曆,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裏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幹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吃了,晚間要成親哩。”
那呆子聞得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呆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子胡說!才那兩個抬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吃了成親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裏,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
真個呆子隻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標著:這裏指瞟著,暗中盯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裏遠近,忽然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裏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抬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日裏鬼?”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隻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剔透細妝花、堆五彩、三簷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裏,還不知門向那裏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裏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啊!周圍足有三百餘裏,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裏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口,讓我進去打聽打聽。若師父果在裏麵,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裏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麵擋住。這是裏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深遠之間。那裏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處啊!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裏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時,又見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鬆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那裏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啊,他認得我了,且變化了去。”搖身撚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隻見那怪高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鬆林裏救他、寺裏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了:
發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
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
團團粉麵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裏嫦娥還喜恰。
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吃了成親。”行者暗笑道:“真個有這話!我隻道八戒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裏?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動了啊,留他在這裏也罷。”即展翅,飛到裏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的紅紙槅子裏麵,坐著唐僧哩。
行者一頭撞破槅子眼,飛在唐僧光頭上釘著,叫聲“師父。”三藏認得聲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師父不濟呀!那怪精安排筵宴,與你吃了成親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後代,你愁怎的?”長老聞言,咬牙切齒道:“徒弟,我自出了長安,到兩界山中收你,一向西來,那個時辰動葷?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陽喪了,我就身墮輪回,打在那陰山背後,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發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經,老孫帶你去罷。”三藏道:“進來的路兒,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說你忘了,他這洞,不比走進來走出去的,是打上頭往下鑽。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鑽。若是造化高,鑽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鑽不著,還有個悶殺的日子了。”三藏滿眼垂淚道:“似此艱難,怎生是好?”行者道:“沒事,沒事,那妖精整治酒與你吃,沒奈何,也吃他一盅;隻要斟得急些兒,斟起一個喜花兒來,等我變作個蟭蟟蟲兒,飛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撚破他的心肝,扯斷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脫身出去。”三藏道:“徒弟,這等說,隻是不當人子。”行者道:“隻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罷,也罷;你隻是要跟著我。”正是那孫大聖護定唐三藏,取經僧全靠著美猴王。
他師徒兩個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當,走近東廊外,開了門鎖,叫聲“長老。”唐僧不敢答應。又叫一聲,又不敢答應。他不敢答應者何意?想著“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卻又一條心兒想著,若死住法兒不開口,怕他心狠,傾刻間就害了性命。正是那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那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說唐僧是個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經,怎麼與這女妖精答話?不知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萬分出於無奈,雖是外有所答,其實內無所欲。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豈知三藏一腔子煩惱。行者暗中笑道:“我師父被他這般哄誘,隻怕一時動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嬌娃,妖怪娉婷實可誇。
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
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
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
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貧僧自不用葷。”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葷,因洞中水不潔淨,特命山頭上取陰陽交媾的淨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她進去觀看,果然見那:
盈門下,繡纏彩結;滿庭中,香噴金猊。擺列著黑油壘鈿桌,朱漆篾絲盤。壘鈿桌上,有異樣珍羞;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柰、榛鬆、荔枝、龍眼、山栗、風菱、棗兒、柿子、胡桃、銀杏、金橘、香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麵筋、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醬調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卜醋燒烹。椒薑辛辣般般美,鹹淡調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裏叫道:“長老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澆奠,心中暗祝道:“護法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陳玄奘,自離東土,蒙觀世音菩薩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護,拜雷音,見佛求經。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強逼成親,將這一杯酒遞與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強吃了,還得見佛成功;若是葷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墮輪回之苦!”孫大聖,他卻變得輕巧,在耳根後,若像一個耳報;但他說話,惟三藏聽見,別人不聞。他知師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叫吃他一盅。那師父沒奈何吃了,急將酒滿斟一盅,回與妖怪。果然斟起有一個喜花兒。行者變作個蟭蟟蟲兒,輕輕的飛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兒放住,與唐僧拜了兩拜,口裏嬌嬌怯怯,敘了幾句情話。卻才舉杯,那花兒已散,就露出蟲來。妖精也認不得是行者變的,隻以為蟲兒,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彈。
行者見事不諧,料難入他腹,即變做個餓老鷹。真個是:
玉爪金睛鐵翮,雄姿猛氣摶雲。妖狐狡兔見他昏,千裏山河時遁。饑處迎風逐雀,飽來高貼天門。老拳鋼硬最傷人,得誌淩霄嫌近。
飛起來,掄開玉爪,響一聲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盤碟家夥盡皆捽碎,撇卻唐僧,飛將出去。嚇得妖精心膽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精戰戰兢兢,摟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裏來的?”三藏道:“貧僧不知。”妖精道:“我費了許多心,安排這個素宴與你耍耍,卻不知這個扁毛畜生從那裏飛來,把我的家夥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夥猶可,將些素品都潑散在地,穢了怎用?”三藏分明曉得是行者弄法,他那裏敢說?那妖精道:“小的們,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們將碎家夥抬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葷素,我指天為媒,指地作訂,然後再與唐僧成親。”依然把長老送在東廊裏坐下。不提。
卻說行者飛出去,現了本相,到於洞口,叫聲“開門!”八戒笑道:“沙僧,哥哥來了。”他二人撒開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師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師父在裏邊受罪哩?綁著是捆著?要蒸是要煮?”行者道:“這個事倒沒有,隻是安排素宴,要與他幹那個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親酒來了?”行者道:“呆子啊!師父的性命也難保,吃什麼陪親酒?”八戒道:“你怎的就來了?”行者把見唐僧、施變化的上項事說了一遍,道:“兄弟們,再休胡思亂想。師父已在此間,老孫這一去,一定救他出來!”
複翻身入裏麵,還變做個蒼蠅兒,釘在門樓上聽之。隻聞得這妖怪氣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們,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謀訂,務要與他成親!”行者聽見,暗笑道:“這妖精全沒一些兒廉恥!青天白日的,把個和尚關在家裏擺布。且不要忙,等老孫再進去看看。”嚶的一聲,飛在東廊之下,見那師父坐在裏邊,清滴滴腮邊淚淌。行者鑽將進去,釘在他頭上,又叫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