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兒見寶玉瘋癲更甚,早和他娘說了,要求著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裏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隻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除了請王夫人的安、會會寶釵,餘者一步不走,隻有看著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 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麵、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賈薔說:“酒麵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麼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蠲了,倒是搳搳拳,輸家喝,輸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隻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於是亂搳起來。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眾人道好,又搳起來了。是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麼“小姐小姐多豐彩”。以後邢大舅輸了,眾人要他唱曲兒。他道:“我唱不上來的,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罰的。”邢大舅就喝了一杯,便說道:“諸位聽著: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一日,元帝廟裏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裏的風水不好。’元帝道:‘你倒會看風水嗎?’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了。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牆就好了。’元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眾神將歎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裏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元帝老爺沒法,叫眾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裏,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牆嗎?’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那廟裏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那土地道:‘這牆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牆,那裏知道是個假牆!’”眾人聽了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

眾人又喝了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聽了,趁著酒興,也說鳳姐不好,怎樣苛刻我們,怎麼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焦了尾巴梢子:罵別人絕後、沒有後代的話。了,隻剩了一個姐兒,隻怕也要現世現報呢。”賈芸想著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著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吧,說人家做什麼!”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得怎麼樣?”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裏這樣人家。若生在小戶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眾人道:“怎麼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兒嗎?”眾人都不大理會,隻有王仁心裏略動了一動,仍舊喝酒。

隻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家的子弟來,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麼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道:“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心裏著急,趕到裏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眾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麼不就來?”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幹係。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著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裏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裏來往,恐有什麼事,便跟了去打聽。”賈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著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鑽營,官也不小了,隻是貪財,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獨聽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若是問出來了,隻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隻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嗎?”賴家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隻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眾人道:“手也長嗎?”賴家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眾人又道:“裏頭還聽見什麼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隻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裏審問,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裏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家。如今知道朝裏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眾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裏的,不知審出咱們家失盜了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裏的人,城裏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那賊寇正要逃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他罷?”賈環道:“必是他!”眾人道:“你怎麼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願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哪裏就是他?”賈芸道:“有點信兒。前日有個人說,他庵裏的道婆做夢,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眾人笑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願意,便吃畢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隻聽見裏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和珍大奶奶拌嘴,把頭發都絞掉了,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裏去磕了頭,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賈芸聽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便和賈薔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況且也不好做主,隻好勸去。若勸不住,隻好由他們吧。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幹係了。”兩人商量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了一回。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隻求一兩間淨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擔了罷,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說到外頭去呢,斷斷使不得!若在家裏呢,太太們都在這裏,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

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第一百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第一百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第 一 百 十 八 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話說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隻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隻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發可以不剃的。隻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歎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裏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隻得暗中落淚。

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麵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麼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伏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隻見寶玉聽到那裏,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裏,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裏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隻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泄漏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候,你倒來作詩慪人!”寶玉道:“不是作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