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裏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麵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裏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兩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著了。”寶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要想走。襲人急得趕著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麵趕著跑,一麵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著,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鬆,哭喊著坐在地下。裏麵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隻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

紫鵑在屋裏,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難脫身,歎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又待怎麼樣呢?”襲人、紫鵑聽到那裏,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形景,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嗎!”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隻得陪笑說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著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諒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麼!”寶釵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又鬧到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麵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麼辦罷。”寶玉也不回答。

隻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裏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和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隻是我還得當麵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隻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他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裏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隻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麵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裏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如今身子出來了,求著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著?”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 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著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隻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了也不懂。寶釵聽了,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隻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癲癲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癲。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嚐是真要銀子呢?也隻當化個善緣就是了。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麼!”王夫人不信,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隻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裏去去就是了。諸事隻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住在那裏?”門上道:“奴才也問來著,他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那裏?”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著迷在裏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長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聽到那裏,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麼?”說著,大哭起來。寶釵見王夫人傷心,隻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頑話,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

正鬧著,隻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回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著,也問了賈璉的安。回說道:“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麵。”說到那裏,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麵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隻是家裏沒人照管。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家裏倒沒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不願意在這裏,侄兒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妞兒心裏也明白,隻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著眼圈兒一紅,連忙把腰裏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著他親祖母在那裏,托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著,就跪下來了。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隻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複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裏還夠使喚,隻是園裏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裏一帶屋子都空著,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裏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做主,要求府裏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出來了。你想咱們家什麼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還了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裏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他既是心裏這麼著的了,若是牛著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叫了眾家人來,交代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隻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托了芸、薔二人,心裏更不受用,嘴裏卻說不出來,隻得送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著平兒過日子。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做伴,二則可以帶量他。遍想無人,隻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鍾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喜鸞也有了人家兒,不日就要出閣,也隻得罷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車箍轆會:也叫車輪會,即若幹人輪流做東,轉著圈兒的相互請客聚飲。,甚至聚賭,裏頭那裏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裏,知他熱鬧,也就借著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隻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裏沒外。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裏開幾個當鋪,姑娘長得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裏,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裏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自的姻緣罷咧。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諒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賈薔聽了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裏看得到眼裏?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裏。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家難受,閑來倒與惜春閑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那種心更加準了幾分,那裏還管賈環、賈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