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擠到壇前。隻見小道士們將旗幡舉動,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壇前。隻聽法器一停,上頭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詞,那五方旗便團團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了法水,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牌令,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士將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眾人都道拿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並不見有什麼形響。隻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朱筆書符收禁,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住。一麵撤壇謝將。

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個不住,說:“這樣的大排場,我打量拿著妖怪給我們瞧瞧,到底是些什麼東西。那裏知道是這樣收羅,究竟妖怪拿去了沒有?”賈珍聽見,罵道:“糊塗東西!妖怪原是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如今多少神將在這裏,還敢現形嗎?無非把這妖氣收了,便不作崇,就是法力了。”眾人將信將疑,且等不見響動再說。那些下人隻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驚小怪,往後果然沒人提起了。賈珍等病愈複原,都道法師神力。獨有一個小子笑說道:“頭裏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園這一日,明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嚇離了眼,說得活像,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大老爺就認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眾人雖然聽見,那裏肯信?究無人住。

一日,賈赦無事,正想要叫幾個家下人搬住園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傳出話去,隻見賈璉進來,請了安,回說:“今日到他大舅家去,聽見一個荒信,說是二叔被節度使參進來,為的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請旨革職的事。”賈赦聽了,吃驚道:“隻怕是謠言罷!前兒你二叔帶書子來說,探春於某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風恬浪靜,合家不必掛念。還說節度認親,倒設席賀喜。那裏有做了親戚倒題參起來的?且不必言語,快到吏部,打聽明白就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才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題本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並令即日回京。這信是準的。正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個江西引見知縣,說起我們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說是個好上司,隻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淩屬員,已經把好名聲都弄壞了。節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怎麼樣這回又參了?想是忒鬧得不好,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的。倒是避重就輕的意思,也未可知。”賈赦未聽說完,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了。”賈璉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第一百零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昧真禪雨村空遇舊第一百零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昧真禪雨村空遇舊第 一 百 零 三 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昧真禪雨村空遇舊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裏,打點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麼?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嚐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隻怕叫那些混賬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賈璉道:“太太那裏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裏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麵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著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隻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賈璉道:“嬸子說得很是。方才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聽明白才放心。也願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隻要太太說得寬緩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聽打聽。”

賈璉答應了,才要出來,隻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裏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裏的姨太太,說我們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王夫人聽了,便問:“鬧出什麼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塗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啊!”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麼辦,要求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料理。”王夫人聽著不懂,便急著道:“究竟要爺們去幹什麼事?”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王夫人聽了,便啐道:“這種女人死,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說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婆子好混賬!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塗東西!”那婆子沒聽見打發人去,隻聽見說別理他,他便賭氣跑回去了。

這裏薛姨媽正在著急,再等不來。好容易見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歎說道:“人最不要有急難事,什麼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罵我糊塗!”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麼說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薛姨媽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麼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麼著我還去。”

正說著,隻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著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裏料理。該怎麼樣,姨太太隻管說了辦法。”薛姨媽本來氣得幹哭,聽見賈璉的話,便笑著說:“倒要二爺費心。我說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說:“不為別的事,為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賈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前幾個月頭裏,他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他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脂抹粉的起來。我若說他,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麼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著寶蟾,還要香菱做什麼?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氣生?’他必不依。我沒法兒,便叫香菱到他屋裏去。可憐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著病就去了。誰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你大妹妹知道了,說:‘隻怕不是好心罷!’我也不理會。頭幾天香菱病著,他倒親手去做湯給他吃。那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他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我隻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一塊兒喝。隔了一回,聽見他屋裏兩隻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後香菱也嚷著扶著牆出來叫人。我忙著看去,隻見媳婦鼻子、眼睛裏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他,也說不出來,隻管直嚷,鬧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寶蟾便哭著來揪香菱,說他把藥藥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麼樣的人;再者他病的起還起不來,怎麼能藥人呢?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麼辦?隻得硬著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裏的門開了,才告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麼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才好報啊!”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必要經官,才了得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為什麼藥死他奶奶?也是沒答對的;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

正說著,隻見榮府女人們進來,說:“我們二奶奶來了。”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回避。寶釵進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裏間屋裏同寶琴坐下。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麼?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他呀!一麵便該打發人報夏家去,一麵報官的是。”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報官還得我去托了刑部裏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隻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並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著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賈璉道:“雖是這麼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們三個人是一處的。隻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的幾個女人,幫著捆寶蟾。隻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後見人要捆他,便亂嚷起來。那禁得榮府的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開著門,好叫人看著。這裏報夏家的人已經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裏,因近年消索,又記掛女兒,新近搬進京來。父親已沒,隻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賬兒子,把家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裏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裏想念薛蝌,便有些饑不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一幹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隻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隻見薛家的人來,心裏就想:“又拿什麼東西來了?”不料說這裏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氣得亂嚷亂叫。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為什麼服了毒呢?”哭著喊著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雇車,便要走來。

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今沒了錢,那顧什麼臉麵?兒子頭裏就走,他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家。進門也不打話,便兒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那時賈璉到刑部托人,家裏隻有薛姨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便要與他講理,他們也不聽,隻說:“我女孩兒在你家得過什麼好處?兩口朝打暮罵的,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女婿弄在監裏,永不見麵。你們娘兒們仗著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他礙眼,叫人藥死了他,倒說是服毒!他為什麼服毒!”說著,直奔著薛姨媽來。薛姨媽隻得後退,說:“親家太太且請瞧瞧你女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那寶釵、寶琴因外麵有夏家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隻在裏邊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