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斷阿基曼(1 / 3)

夢斷阿基曼

小說新銳

作者:李庶銘

王小五來到阿基曼已經20多天了,現在他和一起從中國來阿聯酋打工的八九個老鄉,被關在一間水泥房子裏。這間四十多平米的水泥房子,好像是一座倉庫。王小五琢磨著,這可能是飛豹國際建築有限公司為他們安排的臨時住處。黢黑的水泥地上鋪著幾張破篾席,東山牆下還堆著大堆的水泥、木料和工具。牆角落放了一個陶罐,供他們方便時用的。王小五第一天被帶進這間水泥房子的時候,記得外邊是一個挺大的院子,高高的院牆圍成一個U形,大門朝南終日鎖著。大門的左側有一個大鐵籠子,裏麵用鐵鏈子拴著一條黑得像煤炭似的大獵狗。這隻大得像牝獅的德國黑,外貌可怕又凶暴,一刻不停地在鐵柵籠裏走來走去。在院子的右側,有一座白色的活動板房,那是監督他們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疤瘌眼所住的地方。

王小五自從被關進這座水泥房子裏麵,每天都有專人給他們送水、送飯,除非解大手,到院子一角的廁所去,他們一天到晚,甭想邁出這間大屋一步。門外還不時有盯梢者的影子晃來晃去。王小五心裏很急,可是他不敢表現出來。他知道,屋裏的這八、九個家夥,比他更急。其實,早在來阿聯酋之前,他們在國內就已經等了一年零六個月了。

前年冬天,王小五從縣塑料廠下崗後,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跑到縣城去找工作。縣城勞務大廳的塑料椅子上,坐著許多像王小五一樣前來找工作的求職者,大家認真瀏覽著大廳牆壁上的那塊電子屏幕,看著那上麵像變魔術一樣,一會一條、一會一條地不停滾動出他們渴盼的招聘信息,花花綠綠,眼花繚亂的。招聘單位倒是不少,可真正符合像王小五這種既沒有文化、技術也不高的求職者的工作崗位卻不多,甚至根本就沒有。王小五常想,是啊,現在城裏的下崗工人多得滿大街都是,連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呢,哪裏還輪得上你這個農民工!

那天王小五正蹲在勞務黑市旁的電線杆子下和別人下四棋,這時過來一個個子不高、三十多歲,吸著煙的禿頂,他來到王小五身後,趁人多不注意,用腳踢了王小五屁股一下。王小五跟著這個人來到一壁牆旮旯。禿頂看看四周沒啥可疑的人,便靠近王小五,向他套近乎說,他已經注意王小五好幾天了,知道一個人找不到工作,求職心切的那種焦躁心情。夥計,加入我們團隊吧?不需要任何條件,隻要你肯幹賣力氣,包你一年淨賺20萬!

啥,一年淨賺20萬?王小五一聽頭就大了,現在哪有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哥們,你不是想叫我幹黑傳銷吧?

喂喂,胡咧咧啥呢?禿頂見王小五少見多怪的樣子,氣得噗一口吐掉嘴裏的煙把,指著王小五的鼻頭,罵道。媽的什麼黑傳銷、白傳銷的啊!我告訴你小子,我們可是正規公司哩!

王小五質問,你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不是搞傳銷的?又說,黑傳銷可是咱國家明令禁止的!給你直說吧哥們,俺王小五找不到工作,就是餓死,也不幹那非法勾當!

啪!王小五的屁股蛋子上,又挨了禿頂一大腳,這腳狠,差點沒把王小五踢個趔趄。王小五逃離禿頂後,天已近中午了。王小五的肚子這時也早餓得咕咕叫了。王小五過了馬路,在街頭報攤上買了一份當天的晚報,找了家小飯店,決定先解決了肚子問題再說。下午再去勞務黑市看有無活幹。王小五坐在飯店邊吃飯,邊打開手裏的報紙翻看著,翻到報紙P版,在招聘信息一欄裏,忽然,一條招聘信息,讓王小五眼前驀地一亮:仕達經濟技術合作有限公司招聘國際勞工,工作地點是在阿聯酋,工種有建築工人,技工,廚師等。收入很高。還煽動說“前10名簽約者享受特優價!”

去阿聯酋打工!?

王小五有點犯懵似的停下了咀嚼,掐掐腿,不是做夢,他瞪大眼,又仔細看了一遍這條令人懷疑的信息,沒錯,確實是一個叫仕達經濟技術合作公司的地方在招國際勞工!

好在蒼天有眼!國際勞工在向王小五招手了。王小五這才回過神兒來了,相信這是真實的。王小五心怦怦直跳,連呼吸都變得局促了。王小五知道,現在下崗失業的,太他媽多了,天之驕子都找不到工作,還輪到你傻小子挑剔?王小五欣喜若狂,飯也沒吃完,忙揣上那張報紙,風一樣朝家裏奔去。

三天後,仕達與王小五簽訂了一份勞動合同。這次同王小五一塊簽了勞動合同的,還有被王小五一塊叫來的同村的苦丁、馬伢子、小鐵道、賢子等九人。按照合同規定,王小五去阿聯酋打工,每月的工資為1500迪拉姆(折合人民幣3750元)。另外,公司還當場收取了王小五他們每人23000元的中介費、100元的報名費、305元的護照費、200元的車費、100元的機場建設費和230元的體檢費(後四種費用沒給開收據)。

可是,讓王小五怎麼也沒想到的是,自從他們一行10人報上名、交上錢、簽了合同以後,就再也沒了音信。為此王小五不斷跑到公司去找,公司那邊呢,卻以種種理由,推脫、延遲出國時間。王小五背負著罵名,帶領苦丁他們不斷去仕達找,找了差不多兩年,直到今年的9月份,王小五終於接到了公司通知,允許他們出國。

有人從門外給他們遞飯來了,王小五的回憶被打斷了。飯菜還是白菜燉粉條、黑饅頭。水泥地的潮黴味,混合著牆角尿罐裏的腥臊味,彌漫在整個房間。大家都端著飯碗,根本咽不下,覺得不隻身上有了腥臊味,連這飯菜裏也有了臭烘烘的臊臭味。

賢子身上的味道最濃,連頭發裏、衣服上,都是這股難聞的味。小鐵道罵他,滾,離我遠點!賢子卻埋怨是苦丁的味,他昨晚跑馬了。苦丁把飯碗一摔,我操你媽了!一拳打在賢子的鼻子上,鮮紅的鼻血頓時流下來。這一來,賢子急了眼,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菜燉粉條就扣在了苦丁的腦袋上。兩個人就你罵我、我罵你,打成一團。大夥你看我、我看你,任憑倆瘋子踏著一地飯菜廝打,全都沉默不語,無動於衷。王小五趕緊起身勸下他們,他們非但不感謝他,反倒把仇氣都集中在王小五身上了。還不是都因為你啊,禍頭!

這天睡到半夜,王小五撒尿回來。借著窗外的亮光,忽然看到賢子縮在被子裏偷偷哭泣。王小五就戳他一把,賢子露出腦殼,王小五,出國前俺娘囑我到地兒先給家裏來個信,工作咋樣、吃啥、住哪旮旯?現在咱們一天到晚被關在這裏,像沒人管的流浪兒。王小五,咱們被騙了?小鐵道這時也被賢子的抽咽聲驚醒了。王小五,現在咱們連最起碼的自由都他媽沒有了!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帶俺們跑這鬼地方受罪!?小鐵道一把火,把屋裏其他幾個都沒睡著的人,一家夥呼啦啦燃燒起來。大夥都紛紛坐起,劍拔弩張,怒不可遏。王小五,你把出國吹得那麼好,來到這裏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是你把我們騙了!你說,是不是你和他們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勾當啊?王小五趕緊爬起來,拉開燈。麵對大夥的怒目指責,王小五感到事情不妙,可能要出事,便哆哆嗦嗦點上一顆煙吸著,努力鎮定下自己的情緒,然後說,你們說話要負責任,出國前我也是看到報紙上這麼說的,誰知來到這裏竟然成了這樣,我還怪冤枉的哩!王小五扔掉煙頭,蹲在牆角落裏,又說。鐵道、苦丁,咱們好歹都是一個村的,除了沾親帶故的,就是以兄弟相稱,多少年了。苦丁,你忘了咱小時候尿尿和泥巴玩、偷韓嬸家的梨疙瘩,你說,咱們都是光著屁股長大的,俺能騙你們嗎?……

老黃曆看不得咯!苦丁惡聲惡氣。哼,現在這騙子,專門宰熟!馬伢子恨恨地吐到地上一口痰。伢子,你少潑髒水給你哥頭上!王小五怒道。大家都不做聲了。這時王小五氣得又點上一支煙,哆哆嗦嗦吸著,掃一眼屋裏的人,又說下去,苦丁,鐵道,過去的事咱都不提了。現在出國來到了國外,出現了這種意外情況,我也沒有辦法啊!你們都看到了,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著,我不是不想想辦法找他們啊?這些缺德鬼整天鎖著我們,我能有什麼辦法!你們不但一點不同情我,理解我,還這樣不講道理,把這一切都推到我頭上來,我也是和你們一樣,都是受害者啊!

大夥都低下了頭,屋裏一陣沉默後,苦丁說,王小五,你說得這些不是沒有道理,我們也不是不講良心的人!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何況這還是在國外。但是,現在這種情況,我看八成沒有什麼指望了!今晚,你得給大夥一個說法,下一步怎麼辦?

眾人紛紛相應,對,對!你表個態吧!

王小五說,你們逼我?我再有本事,總不能給空氣談吧!

王小五深深陷進了絕望中。麵對大家的威逼,他想了種種辦法,最後選擇了絕食。王小五餓了三天三夜,終於引起上司的重視。總部設在迪拜的飛豹經理馬林,允許王小五給國內的仕達經理國樹林聯係。可是,那天當絕食導致身體嚴重透支的王小五,顫顫巍巍地在國際長途中,給國介紹了他們目前在阿基曼這邊的情況,並要求他立即安排工作的時候,以前這個麵帶憨厚、一笑一嘴大金牙的家夥,在國內口口聲聲承諾的工作長簽、人到即可工作等條款,此時竟然都成了無法兌現的謊言!

氣憤加上身體虛弱,讓王小五險些暈倒過去。然而再給馬林打電話,讓王小五更沒想到的是,以前在國內所簽合同中規定的每月1500迪拉姆的承諾,阿聯酋這邊的馬林居然不承認!馬林說他與國樹林早就說過,來阿聯酋最高工資1200迪拉姆。如果你們不同意,可與國樹林討說法去!

一進屋,王小五就覺到了不祥。小夥子們赤身裸背,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粘著發黏的席篾,眼睛裏布滿了焦躁和氣憤。看來他們也早知道了談判結果。王小五隻好如實地、一字不差地向大夥彙報了他與國內的國樹林和迪拜的馬林通電話的全過程。王小五點上了一支煙,等待著不測。王小五覺得屋內這種死一般的寂靜,積蓄著巨大的爆發力。果然,這時他看到那個叫馬伢子的小夥子,在他彎腰尋地坐下時,竟然試圖摸起牆角的一把洋鎬,照他頭上狠狠砸下來。這讓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起身從煙盒有限的幾根煙裏抽出一根,遞給了差點欲置他於死命的愣頭青。可是麵前的這幫男人們,在他眼裏就像是山廟裏的十八羅漢,個個凶神惡煞,哪個都不肯饒過他,所以他在惶恐之下,幹脆趕緊又把這盒煙撕開了,攤在地上,意思是大夥看著辦,隨便抽。這之後,王小五又看到一個頭頂閃著光亮的家夥向他走過來,他不知道這個叫苦丁的中國老鄉究竟要給他什麼眼色看,但從他咬破的血唇和冒火的眼睛來看,這個性格倔強的家夥是要他命的。苦丁臃腫的身影已撲了過來,舉起陶罐,雙手一扣,就把那個盛滿大夥騷尿的沉重而巨大的黑罐子,一家夥反扣到了王小五的頭上。苦丁砸死你都不解恨哇。王小五掀掉頭上的尿罐子,使勁搖了搖濕淋淋的腦袋,硬是咽下了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