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誰無死,神靈可長生,也是借了信仰的加持。若是有朝一日,信仰全無,也得散了一身修為,作那凡胎肉體,生老,病死……
著青衣的婆婆,坐在山道口突出的岩石上,倚著一株枯木。光陰潺潺,將昔年青絲滌成華發,將曾如凝脂的肌膚磨出許多紋路,唯一不變的是她還笑著,就算麵容已不複當年,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那樣好看,這是一種在歲月中積澱下韻味,似是一壇好酒,愈發的醇美了。
她輕輕唱著歌,有些古怪的調子和拗口深澀的歌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這些年,這山也成了一處風景區,許是春遊吧,一輛大巴車停下,下來一群小學生模樣的孩子,由幾個老師領著,從山道口經過,唧唧喳喳的,聽著像群小麻雀似的。
孩子們笑著鬧著,隻是好像看不見那婆婆,也聽不見那歌聲似的,兀自從她身邊走過。青衣婆婆看著他們,也不為這樣的忽視而惱,麵上笑意愈發深了。
白衣人鬼魅似的出現在青衣婆婆身側,也不該說似的,因為他本就是鬼魂,來自地府的使者:“山鬼,你的大限也將至了。”
原那青衣的婆婆竟是山鬼,楚人傳說中的山神。這些年,人間信仰敗落,許多神靈失了神格,小小山鬼也是不例外,終是到了該消散的時候了。
“是來取我善果的吧。”山鬼目送那群孩子消失,才道。山鬼是山林間靈氣所孕,沒有輪回,死了就是死了。如有使者來拘,所圖的,也不過是山鬼這許多年積下的善果。
“那你可願?”
“左右是帶不走的東西,你拿去便是了。”山鬼回頭看他,眉目溫柔慈愛,儼然已是塵世間最平凡不過的鄰家阿婆。她的身上已不見神靈的光輝。
“無功不受祿,我無常鬼沒有白拿人事物的習慣。”白衣人道。
“嗯?”山鬼低頭輕笑,“我無事需你的功。”
“或許是有呢……”白衣人笑的高深。
青衣婆婆抬頭看他,一臉莫名,卻在下一刹怔住,眼底隱隱現出些水光,卻也沒說些什麼,隻是緩緩閉了眼。已經曆過這麼多次,可那件事再次發生,她依舊做不到淡然。
一念一世界,當時她動了那念頭,落得這般下場,這千餘年的苦果她都接著,她不悔,但始終心裏是悲愴。
“去吧,我也不願欠了你因果。”白衣人說著,山鬼隻覺得身上一輕,她睜眼,隻見麵前出現了一輪水鏡,鏡裏映著年輕時的她。她有些顫抖地伸出手,充滿褶皺的幹癟的手此時也已恢複了舊時的模樣,她動動指尖,感覺到一股蓬勃的力量在指尖流轉。
她深吸一口氣,對著白衣人拱手一拜,旋即流雲袖一揮,已消失不見。
幽深的溪澗,穿著粉色短袖的孩子此時模樣很是有些淒慘地躺在青苔上,露出的胳膊、臉蛋被樹枝劃得紅紅腫腫,劃痕處還流著血。悄然出現的青衣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扶起孩子,身影一轉,兩人已出現在山上一株古木下。她催動靈力,孩子身上的傷口愈合,卻還沉睡著——她不願讓這孩子看見她,因為注定沒有結果,便連開始也不願擁有。
少女看著這個孩子,麵上露出溫柔的笑意。千餘年前的相遇,也是這般,因著墜崖而昏迷受傷的他被她救起,說不上一見傾心,在山林裏每日相伴著,最後生出了情,黏黏稠稠的,扯著人心,分開的時候疼的要命,可是再疼也終究是分開。
山鬼本天生地養,哪裏來的名字,記得那時他問起,她支吾著說不出來。他後來與她相交,喚她美蘿。
他說:有美一人兮,被薜荔帶女蘿。
後世的人還據他們的故事,寫了辭。辭裏寫她情竇初開的模樣,那辭叫她配了曲來唱,常常唱,唱著那段最美的時光。
可是後來呢。
他年華老去,她美貌依昔,他黯然離去,她殮他屍軀,她也隻是小小山神,守得了一方山水平安,卻攔不住命數將盡。他說他悔了,他不能陪她一生,就不該帶她入這紅塵,不該領她識了這情滋味。
百年一輪回,她固執的想等回他,用一百年空寂,換得二三十年甚至十餘年、幾年的相守,再換得一次噩夢般訣別。然後在一次次訣別中,讓他痛苦。她後來怕了,怕旁人對他的指點,怕一次次的分離,怕他痛苦。她不再靠近他,默默地看著,護他平平安安到盡頭,這樣他去了的時候就不至於太痛苦。
這一世她老了,他卻還是小小孩童的模樣。不能相伴便不如不見。青衣的少女,麵上噙著笑,那樣認真的看著。又輕輕唱起了那首歌,她消瘦的身影消散在山林的霧氣裏,那歌聲還渺渺——
……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