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禁不起考驗的便是回憶。這東西你愈是想忘記,反倒記得更牢;你愈是想記得,反倒愈是記不起當時的細致。
那些事,那個人,他也不知究竟是應該記得,還是應當忘記。可到底,那些事,那個人,他還是記下了。
這時節,正是滿城煙雨一壕春花。那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他蹙了眉頭,額上顯出幾道皺褶來,他想,那時橋頭到底有沒有這簇紅芍藥呢?那時這橋邊可有這茶水鋪?
終究是過去太久了,他也記不清當時細節了。記憶中,隻隱約記得,那人一向凜冽的黑眸,叫清晨蒙蒙的雨籠著,看不真切。
當時自己是怎樣說的呢?啊,那時是這般說的:“不要去,你明知那是陷阱的。”
那人又是怎樣說的呢?他偏了偏頭,年老的臉上顯出幾分稚氣的疑惑來,對了,那時那人沉默著。
自己還接著道:“你忘了我們的信仰了麼?就為了她而舍棄?”奇怪,大概是年歲過了太久,那些話,都不像是自己說的了。
之後呢?之後呢?那人怎樣了?是離開了麼?可是為什麼,隻想得起那人的眼睛?在蒙蒙晨雨中,黑色的,沉默的,透著哀傷的……可是記憶裏的那人,一向是以他遠超常人的聰慧,睥睨著這個世界,嘲弄著眾生。又怎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怎會呢?蒙蒙晨雨,好似昔年。那個人呢?去哪兒了?他還撐著那把二十四骨傘,還倚著那堵老城牆,可到底,沒了那人,冷然寂靜,遺世獨立,卻也甘心陪他看蒙蒙晨雨,聽細雨飄花……
他倚著老城牆,闔上了雙眼,終是陷入了長眠的夢境裏。
黑衣人道:“這人挺可憐的,也不知在等誰吧,可惜是見不著了。”
“這些人那個不可憐,你還未看夠?”白衣人嗤笑一聲,“不過我卻也知道他在等誰。”
“哦?你說與我聽聽。”
“那可是四十年前的一樁舊事……”
彼時張家九少,吳家十二少,長樂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都是翩翩兒郎,又是打小相伴,無論誰見了,都得讚聲天之驕。可偏偏尋思著弄什麼革命。革命可是那麼好鬧?
偏生那十二少又看上了個小丫頭,可不叫別人捉住了把柄?
正是起義那日清晨,有人便挾了那丫頭,唬十二少去呢。九少自是不同意,可十二少執意,九少又哪裏攔得住?
白衣人講到這,仰頭看了看天色。
“那,這人就是那張九了,吳家十二這般算是背了他倆的情誼,難為張九還在等他。”黑衣人麵上露出唏噓之意。
“不,他是吳十二。”白衣人淡然道。
“嗯?”黑衣人麵上顯出疑惑,“可是他的……”
“世間最禁不起考驗的便是回憶。”白衣人嘲弄一笑,那錯亂的往事究是如何呢?
張家九少,對著這十二少是真好,打暈了十二少,自己就去救那丫頭。最後呢?
九少救了那丫頭,自己卻折在了裏頭。想是風華如斯,卻是黯然死在了地牢裏,又是一把火,連屍骨都未留下。
這已是四十年後了,當時蒙蒙晨雨到底是無人知了……就連僅剩的回憶,也是亂了……
黑衣人喃喃道,“那十二少這般混了記憶,也是心中生悔吧……”
“誰知呢?”白衣人笑了,眉目間猶見譏諷,“時辰已到,再不動手,他就入不了輪回了。”
“誒誒。”黑衣人匆忙應著。
蒙蒙晨雨,還似舊年。一黑一白,拘著個淡青色的魂魄,漸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