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文]
外間悠悠眾口,都謂我激啟夷釁,殊不知實出聖躬獨斷,屢頒嚴聖,謂不慮諸臣操之過切,隻愁諸臣畏之過甚耳。此次英吉利夷船逗留外洋,久不進口,旋據探報,各船都滿裝鴉片,進口恐貨物充公,人須正法,故逗留外洋,誘引漢奸駕船往購。銀洋一圓,可買鴉片一斤。其值一賤,仍屬駭人聽聞。蓋因新例頒行,興販吸食者同罹死罪。苟於中無巨利可圖,誰肯舍生忘死,作此犯法買賣?當此禁令森嚴,各國商船皆已遵令具結,改營正當貿易,惟有英夷陽奉陰違,依舊載運毒物來華。據雲夷埠積存鴉片數百萬箱,若不運華,勢必付之一炬。血本攸關,殊不情願。故與該國領事義律密商詭計,私招土販,駕船運赴各地銷售。苟不從嚴查禁,煙害將彌漫中國矣。遂密飭各將弁,於黃昏時帶領兵船火藥及一切引火之物,乘夜駛近夷船停泊處,縱火燒毀夷船三隻,餘船逃遁一空。縱此一炬,英夷貿易頓絕。該夷目遂揚言國王將派兵船多隻,即日來粵保護。旋據文武稟報,望見九洲外洋來有英國兵船十二隻,或泊九洲,或赴磨刀,或赴三角外洋,東停西竄,皆未敢駛近口門,彼知各口俱有炮台及利炮,故畏葸不前耳。按粵海要口,隻有虎門為最,次即澳門與尖沙嘴,其餘外海內洋相通之處,雖不可勝數,然皆係淺水暗礁,夷船不能飛越。虎門各炮台,現已添置大炮。水陸各要隘,亦添兵把守,該夷兵船諒已探悉有備,故隻在外洋飄泊遊弈,別無動靜。第恐其在粵無可乘之隙,趁此南風盛發,竄越閩、浙、蘇、魯等省,業已飛谘各該省督撫,嚴查海口,協力籌防矣。夫餘生逢盛世,明知禁煙妨礙英夷大利,必有困難,而毅然決然,不敢稍存畏葸之心者,蓋以身許國,但求福國利民,與民除害,自身生死且尚付諸度外,毀譽更不計及也。夫人向不過問政事,而於禁煙一事,諒因外間嘖有煩言,謂餘一世令名,將斷送於售私奸夷之手,用是深抱殷憂。而今英夷兵船來華,既不能在粵思逞,必然改竄他省。他省海口,皆無設備,苟有疏失,則該督撫必然諉罪於餘之惹啟夷釁焉,則是非亦隻可聽之公論而已。
——節錄自《清代四名人家書》
[譯文]
外麵紛雜的眾人之口都說我激起了與外國人的爭端,竟然沒有想到這其實是皇上親自做的決定。皇上幾次頒發嚴厲的指令,說不擔心各位大臣對禁煙太迫切,隻擔心各位大臣害怕得過分了。這次英國人的船隻逗留在外海,許久不進入口岸,不久根據偵探報告,各船都裝滿了鴉片,進了口岸恐怕貨物會被充公,人要被處決,所以逗留在外海,引誘漢奸駕著船去購買。用一元銀洋可以買一斤鴉片,價格這麼低賤,已是駭人聽聞。因為新的規定頒布執行,做販賣鴉片生意的和吸食鴉片的人一樣要被判處死刑。如果這中間沒有巨額利潤可圖,誰肯舍生忘死去做這種犯法的買賣?麵對這樣森嚴的禁令,各國的商船都已遵照命令具結,改換經營正當的貿易。隻有英國人陽奉陰違,依舊載運毒品來中國。據說外國的碼頭積存的鴉片有數百萬箱。如果不運來中國,勢必付之一炬。血本攸關,他們極不情願。所以與他們國家的領事義律秘密地商量陰謀詭計,暗地裏召集煙土販子駕船運到各地去銷售。如果不從嚴查禁,煙害將充斥中國。於是我秘密地命令各官兵在黃昏的時候帶領兵船火藥及一切引火的東西,趁著夜晚駛近外國佬船隻停泊的地方,放火燒毀他們的船三隻,其餘的船逃遁一空。放了這一把火,英國佬的貿易頓時斷絕,他們的頭頭於是揚言國王馬上將要派兵艦多隻來廣東保護他們。不久據文武官員稟報,看見九洲外海來了英國兵船十二隻,有的停在九洲洋,有的去了磨刀門,有的去了三角外海。這些兵船東停西竄,都不敢駛近口岸,他們知道各個口岸都有炮台及利炮,所以畏懼膽怯不敢上前。廣東海域的重要口岸,隻有虎門最重要,第二就是澳門與尖沙嘴,其餘外海內洋相通的地方,雖然不可勝數,但都是淺水暗礁,敵船不可能飛越。虎門各炮台現已添置大炮,水陸各個險要隘口也增加了兵力把守。料想英國佬的兵艦已經刺探了解清楚這一情況而有了準備,所以隻在外海飄泊徘徊,沒有其他動靜。但恐怕他們在廣東沒有可乘之隙,會趁著這時大刮南風,竄到福建、浙江、江蘇、山東等省去。我已經飛送公文給這些省的督撫,要求嚴格檢查海口,協力籌劃設防。我生在盛世,明明知道禁煙妨礙了英國人的利益,必定有困難,但毅然決然不敢稍微懷有畏懼膽怯之心的原因,完全是為了以身許國,隻希望使國家富強,對人民有利,為民除害。自己的生死尚且不放在心上,對毀謗與稱讚更不會去計較了。夫人向來不過問政事,但對禁煙一事,料想因外麵議論紛紛和抱怨責備,說我一世美好的名聲將會斷送在做鴉片生意的外國奸商手中,於是深深地懷著憂慮之心。如今英國佬的兵艦來到中國,既然不能妄想在廣東得逞,必然會改變主意竄到其他省去。其他省的海口都沒有設防,如果有疏忽閃失,那麼這個省的督撫必然會把罪責推卸給我,怪我引起與外國人的爭端。如果這樣,那麼是非也隻能聽憑公眾的評論了。
[評析]
這是林則徐針對外間對他禁煙嘖有煩言而寫給夫人的信,對英國兵船遊弋外海的陰謀詭計進行了分析,更將自己堅決禁煙可能引起的後果向夫人交了底,表明了他以身許國,將生死置之度外,更不計毀譽的赤膽忠心。
永絕奸夷夾帶才能使鴉片之害盡除
[原文]
來書雲京師人言藉藉,謂禁煙原欲為民除害,今則害未除而弊百出,栽贓誣陷,層出不窮。此弊誠然有之。惟嚴拿鴉片,必須密查暗訪,而充此眼線之差役[1],泰半刁滑之徒,既不能不用此輩,而栽贓誣陷之弊尤不可不防。是以諄飭各屬,凡帶差眼線,查拿煙案,必先將派往之人搜檢而過,無夾帶者方許上前。獲到煙犯,即令獲犯之差役將如何查拿情形當堂詳細供指,使煙犯聞知無可狡賴,然後再向該煙犯追究鴉片來曆,以成信讞[2],而杜弊端。惟煙犯情節各不相同,例如積慣興販,家藏煙土,盈箱累篋,摻入別貨之中,地窖夾牆,藏於密室之內,一經破獲,為數孔多,斷非外人所能栽贓預埋者也。所宜防者,零星小土與熬熟之煙膏,價賤物微,人心因而叵測。今年三月間清遠縣人鄧亞,帶假造煙膏一小盒,預藏莫亞三柴船內,鄧亞便引差役往拿圖詐,當經訪拿到案,治鄧亞以應得之罪。又有羅定人李三,攜帶煙膏至番禺縣桑周氏家,假稱搜得鴉片,詐取銀洋。又新會縣周超宇素知張亞信有錢怕事,便暗帶煙槍煙盒至其家,指為張亞信之物,將其擄捉,圖詐銀三百兩未成,經該縣訪拿反坐。總之天下事,利弊適均。但願早日一律肅清,永絕奸夷夾帶,則鴉片之來源盡絕,栽贓之弊,亦可不禁而自無矣。
——節錄自《清代四名人家書》
[注釋]
[1]眼線:指引領捕役緝拿罪犯的人。
[2]讞:審判定案。
[譯文]
來信說京城裏的人們議論紛紛,說禁煙原本是要為民除害,現在害沒有除卻弊端百出,栽贓誣陷的事情層出不窮。這樣的事確實是有的。隻是嚴格地查禁鴉片,必須密查暗訪,而充當禁煙眼線的差役大半都是刁滑之徒。既不能不用這些人,又不可不防栽贓誣陷的弊端。所以我懇切命令各個下屬,凡是帶著差役眼線去查拿鴉片煙案犯的,必須事先將派去的人搜查一遍,沒有夾帶的才能準許上前抓煙犯。抓獲煙犯後,就命令抓煙犯的差役將如何查獲捉拿的情形當場詳細地供認指證,使煙犯聽到後沒有什麼狡辯耍賴的,然後再向該煙犯追查鴉片的來曆,以便確鑿可信地審判定案,從而杜絕弊端。鴉片煙犯的情節各不相同,如長期進行販賣、家中藏著煙土,大箱子裝滿了小箱子裝,摻到別的貨中間,或藏到地窖夾牆裏,或藏在密室之中,一經破獲,為數很多,絕不是外人能夠去預先埋藏的。所應當防備的情況是,隻發現零星少量的鴉片和熬熟的煙膏,因為價錢低賤,東西微小,人心就難以推測。今年三月間,有一個清遠縣人名叫鄧亞,帶著假造的一小盒煙膏,預先藏在莫亞三柴船內,然後引差役前去捉拿,以圖敲詐。後來調查清楚,捉拿鄧亞歸案,治他以應得之罪。又有羅定人李三,攜帶煙膏到番禺縣的桑周氏家,假裝說搜到鴉片,詐取銀洋。又有新會縣的周超宇,向來知道張亞信有錢,但又膽小怕事,便暗中帶著煙槍煙盒到他家中,指證是張亞信的東西,把他抓起來,企圖詐取銀子三百兩而沒有成功,經過這個縣的縣官查訪,被捉拿反坐。總之,天下的事情,利和弊恰巧是均等的。但願早一天把鴉片煙一律肅清,永遠杜絕外國奸商的夾帶,那麼鴉片的來源就會徹底斷絕。這樣,栽贓的弊端也就能夠不用禁止而自然就會消失了。
[評析]
林則徐禁煙本是為民除害,但不法之徒卻借禁煙之名,行栽贓誣陷之實,引起京城人議論紛紛,說“害未除而弊百出”,林則徐的夫人因此而感到擔憂。林則徐寫此信說明了在禁煙中如何嚴防栽贓誣陷,分析了禁煙的利弊,使其夫人認識到隻有盡絕鴉片來源,才能使栽贓之弊不禁自無。
自身榮辱去留不足計惜
[原文]
英逆竄擾浙境,攻占定海,疆臣都歸咎我禁煙操之過激[1],並不當斷絕英夷之貿易,致啟夷釁。職責所在,餘固不敢諉罪,雖頂踵捐糜[2],亦不敢自惜。已自請從嚴治罪、並乞天恩暫寬一線,準予戴罪赴浙省,隨營效力,以圖力複,而贖前愆。即知在事者畏夷如虎,將與議和,恐我走浙,必梗和議,而主禦侮,遂附片密呈[3],謂英夷和議,均堪遷就。所恨者林某一人耳。本則天恩高厚,命我以四品卿銜,赴鎮海軍營效力贖罪,忽覽此密奏,立頒諭旨,追回前命,改為謫戍伊犁。當時降職之命,適在文華殿王相國案頭,忽又接到謫戍之命。相國爽然若失,旋語湯協揆曰:“餘不為林某惜,而為天下後世憂。若聽林某謫戍,從此鴉片流毒內地,永無肅清之日矣。我輩身居宰輔,當為萬民留一線生計,懇請聖上收回謫戍之命,準予赴浙立功。”湯公甚韙其言,台辭麵奏。聖上謂“林某本屬能辦事之人,現在已為眾矢之的,還是讓他伊犁去,將塞外荒地整頓一番。他時仍可喚他回來,未為晚也”。二公竟為我以去就力爭,終未能挽回天意。餘入京待罪時,請謁王相國。相國以此事見告,使餘愈感激聖恩高厚,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萬一也。蓋聖主知餘戇直成性,現在嫉之者眾,難保不被人中傷,遠戍伊犁,可避人指摘,如此用心,雖父母之慈愛子女,亦無如此是之體貼入微也。餘已於初八日出京赴伊犁。當時有門生輩來送行[4],鹹為餘代抱不平,見我喜笑自若,絕無斯些懊喪氣,都切疑訝。殊不知餘此行出自天恩,從此可免被人交章責難,能無樂乎?夫人因怕酬應,不願居京寓而歸鄉裏。誠然與身心較為有益。餘遠去矣。睽違數千裏,竹報須經月始達[5],諸宜自珍,幸勿以戍人為念。
——節錄自《清代四名人家書》
[注釋]
[1]疆臣:封疆大吏,即地方高級官員如總督、巡撫等。
[2]頂踵:從頭到腳,比喻全身。
[3]附片:清代臣下於上奏正摺中所附的兼奏他事的附件。一正摺之中,往往所附不止一片。
[4]門生:指跟從老師或前輩學習的人。
[5]竹報:即家書。
[譯文]
英國侵略者竄擾浙江境內,攻占了定海。疆臣們都把這歸咎於我在禁煙問題上做得太過分,並且認為我不應該斷絕英國人在中國的貿易,以致引起與英國人的衝突。職責所在,我肯定不敢推卸罪責。即使粉身碎骨自己也不會感到惋惜。我已經主動請求從嚴治罪,並乞求皇上開恩暫時寬恕一下,允許我戴罪去浙江,在軍營中效力,以圖奪回被敵人侵占的地方,以便彌補我以前的罪過。我已經了解到當事者害怕外國人如同害怕老虎,將與外國人議和。這些人恐怕我到了浙江,必定會阻止和議,主張抵禦外侮。於是他們在上奏的附片中秘密呈報,說與英國侵略者和議,都是可以遷就的,他們所恨的就是我林某一個人。本來皇上的恩賜高厚,授予我四品卿銜,到鎮海軍營去效力以贖前罪,忽然看到這個密奏,馬上頒發諭旨,追回了前麵的任命,改為將我充軍新疆伊犁。當時將我降職的命令正擱在文華殿王相國的書桌上,忽然又接到將我充軍的命令,相國完全沒有了主意。隨即他跟湯協揆說,“我不為林則徐惋惜,但為天下後世擔憂。如果讓林則徐去充軍,從此鴉片就會流毒內地,那就永遠沒有肅清的一天了。我們身居皇帝輔政大臣的位置,應當為萬民留一線生計,懇請皇上收回將林則徐充軍的命令,準許他到浙江去立功。”湯協揆極力讚成他的話,二人意見一致地向皇帝麵奏。皇上說:“林則徐本來是會辦事的人,但現在已成為眾人攻擊的目標,還是讓他到伊犁去,將塞外的荒地整頓一番,到一定時候仍可以把他召回來,也不為晚。”王、湯二公竟然為了我以他們自己的去留來力爭,終究沒有能挽回皇上的決意。我到京城等待罰罪時,請求拜見了相國。相國把這件事告訴我,使我更加感激皇上的高厚恩德,雖然肝腦塗地也不足以報答萬一。因為皇上知道我剛直成性,現在嫉恨我的人很多,難保不被他們中傷。遠遠地充軍到伊犁去,可以避免被人指責。這樣的用心,即使是父母慈愛子女也沒有這樣體貼入微的。我已於初八日出了京城到伊犁去。當時門生們來送行,都為我打抱不平。他們看見我喜笑自若,完全沒有一點點懊喪之氣,都實在感到難以相信和驚訝。他們不知道我此行是出自皇上的恩賜,從此可以避免被人上奏責難,這樣我能不快樂嗎?夫人因為怕應酬,不願住在京城的寓所裏而回到鄉下去,實在對身心較為有益。我遠去了,你我分別數千裏遠,家書須經過一個月才能到達,一切都應當自己珍重,千萬不要掛念我這個充軍邊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