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林月對思危從視而不見轉換成了敬而遠之。過去她隻是無視思危,現在則是察覺到他在附近馬上繞道,好像思危是個散發著惡臭的大泥潭似的。
思危很懊喪,他並不是愛炫耀的人,可那天在閱覽室他幹嘛要那麼多嘴?是想讓林月對他博學多聞刮目相看麼?好了,現在徹底達到反效果了。思危很想很想和林月和解。
機會很快來了。
雖然已是秋天,但天氣依舊燠熱,這一周班上負責的公共衛生區域是學校的電腦房。本來思危和林月不會被分在一組的,但有一位同學因為嚴重的皮膚過敏請假一周,衛生委員重新調整了分組。
錢思危,林月。
思危看到值日表上這樣寫著,他竟傻傻地笑了笑。
電腦房的清潔任務,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急。因為新配置了一批蘋果台式機,負責電腦房的老師十分愛惜,每天來打掃的學生都不能使用拖把的,要全程跪在地上用靜電吸塵布手抹地板。
“哎呀,鞋套沒有了。”老師翻了翻屋外鞋櫃的抽屜,“要不,你倆脫了鞋進去。”
什麼嘛,思危想說那老師要不您先去申領新的鞋套,我們明天早上再來補上吧。
林月已經把鞋脫了。雖然校方規定女生秋季的著裝標準是校服裙配白棉襪和黑色圓口皮鞋,但天氣熱的時候女生穿黑色的涼鞋一般也不會被視為違規。
林月今天就穿著係帶的涼鞋。脫下後,她的腳光著。思危的眼睛忽然挪不開了。
潔白得像兩捧小小的雪,腳趾甲卻又是粉紅色,散發著貝殼的光澤。
思危想起小時候他應該也見過林月光腳的樣子,但那時太小,毫無所感,比如林月第一次跟著他去他們家做客,思危至今仍記得的是林月站在他家門口時那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好像她要去的不是他家,而是一個很神聖的地方。
傻傻的,又不夠大方,可是思危現在回想起小小林月臉上掛的那副表情,卻覺得很感動。
林月遵照老師的指示脫了鞋走進機房,走了幾步發現思危沒有跟上來,不由轉身看看思危。
思危狼狽地避開視線。
林月一點兒不知道她的光腳丫兒給思危帶來多麼震撼的視覺衝擊外加心靈激蕩。
打掃衛生是思危為數不多的幾件不擅長的事情,幸而林月特別利落,沒多一會兒老師就滿意地點點頭,宣布他們可以回去了。
在機房門口,林月扶著鞋櫃把涼鞋穿好,思危幹脆直接坐在地上。換好鞋,林月也不和思危打招呼,扭頭就要走。
“林月!”思危追上去。
林月像是沒聽見似的。思危拉住她的手臂。
“幹什麼?!”
“我、我就是想問你一件事。”思危越說越氣怯。
林月用力甩開思危的手,“什麼事?”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麼?我們小時候做過鄰居的呀,月亮。”思危試探地喊出林月的乳名。
“小時候認識而已,有多了不起呀!”林月橫了思危一眼。
沒有否認?啊,原來她也是一直記得的,可為什麼要裝不認識他?
因為林月很難過,那天目送思危一家人乘車離去,林月想,為什麼她已經那麼努力討好他們,他們還是要走呢?
思危這美好的一家人,在林月看來和她生命中的很多事都很像,她隻能向往,不能擁有。不管她怎麼努力,都不行的。
“我警告你不要再跟著我!”林月以很厭煩的口吻說。
承認記得他又怎麼樣?她還是不想搭理他,思危覺得他的心情就像搭過山車,起起伏伏,最後還是沉入穀底。
六
“我?”林月不敢相信地反問。
班主任特意在放學後將林月叫到辦公室讓她把今天的課堂筆記和作業給請了病假的思危送去。
“是呀。”班主任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今天接到思危請病假的電話是他自己說想麻煩林月幫他送下作業,班主任就想當然認為這倆孩子應該是好朋友,可看林月眼下的反應好像並不是呀。“不管怎樣,你給他送下吧。”
林月隻得照辦。說起來,她倒是知道思危家的住址,甚至他家的電話號碼,雖然重遇以來一直擺著冷漠的麵孔,但林月心中對思危並非一點兒都不關注。
當年那個敦厚而溫和的小男孩,竟然蛻變成了現在這樣散發著鑽石般璀璨光芒的美少年。
不管哪一方麵都是出類拔萃。
“來了。”打開門後,思危看到板著臉的林月。
而林月則看見了裹在棉被裏像隻巨大的蠶寶寶的思危,林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了。原來真的是病了,這麼狼狽。
思危這次病得非常不是時候,父母出遊在外,他高燒著卻也隻能硬撐,連熱水都喝不上,給林月開了門,他連再裹著棉被蹦回臥房的力氣都沒有,直接癱倒在沙發裏。
林月原本準備擺下筆記本就走,可看著思危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有點不忍。林月去廚房想給思危倒杯水,卻發現水瓶是空的,她不由的就開始忙碌起來。
“你吃藥了麼?”
“應該有吃。”
林月抑製著翻白眼的衝動,“你家藥箱在哪兒?”
“我也不是很清楚,爸媽不在家。”思危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說完聽不見林月的回答,然後就聽見砰的關門聲。啊,是嫌棄他太煩了,直接走掉了?
思危迷迷糊糊的又難過又傷心,同時開始考慮是不是要向父母打求助電話的時候,門鈴聲又響了。是林月買了藥和退燒貼再度返回,她還順帶買了一個熱水袋。
思危昏昏沉沉的搞不清事情發生的進程,總之沒多久之後,他就舒舒服服躺倒了,吃了藥,喝了熱水,腦袋上貼著退燒貼,手裏抱上了熱水袋,不管是身體還是心裏忽然都變得暖和和的。
第二天一大早林月又來了一趟,拎了一個保溫飯盒,裏麵裝著白粥。下午放學後林月再次上門,思危燒已經完全退了,他身體底子素來極好,這時精力已差不多完全恢複了。
“你好點沒?”林月小聲問。
“還是有點不舒服。”思危麵不改色地撒謊。
“你餓了麼?”
“餓得要命。”思危說完有點後悔,他這也太前言不搭後語了,幸而林月沒聽出不妥。
“那、我用你家廚房給你做點吃的?”林月遲疑片刻,說。聲音還是小小的,聽上去特別溫柔。
思危猛點頭。
林月仍是煮了粥,又用冰箱裏剩的食材做了兩個開胃的小菜,思危差點兒連碗碟都跟著一起吃掉。
“林月,你怎麼做飯這麼好吃?”思危衷心地讚歎。
“熟能生巧唄。”林月不以為然道,“就好比,你彈琴怎麼那麼好、英語說得那麼好、就連字都比別人寫得好,還不是因為自小家庭環境好,父母全力栽培。”林月想到這裏,不由又憤憤然。“走了,你自己保重!”
好容易積聚起的一點溫柔友愛的氛圍,又這麼被打散了。
七
林月並不是富家女的傳聞不知最初是誰傳出來的,但最後被確認了。她入學時登記的確實是她現在的住址,卻不是她自己家,而是一個遠方親戚,四十多歲的阿姨級長輩,單身,富有,林月住在她家相當於半個小保姆。
因為林月過去總擺出高傲的樣子,所以令這個笑話格外地好笑。思危想,也許覺得難過的,隻有他一個人,他原本還以為林月已經過上了好日子,原來根本不是這樣的。
快到期末了,體育課上女生測八百米。思危發現林月自起跑後就開始落後,漸漸的,和前麵同學的差距越來越遠,照這個趨勢是一定要不及格的。
“喂,林月。”思危悄悄從跑道內側繞到林月旁邊。
林月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大約是因為氣息接不上。
“你試試跟上我的步子。”
林月又看看思危,眼中閃過感激之色。體育老師在不遠處連吹幾聲口哨,顯然在提醒思危不許帶跑,但思危當做沒聽見。
“調整呼吸,堅持下去。”思危不停說著鼓勵的話,可是林月的步子還是越來越慢,後來幹脆變成在地麵上拖曳。“喂,你再堅持一下。”思危簡直要生氣了,隻是八百米而已,哪有這麼艱難。林月為什麼就不肯再拚命一點。
“錢思危!離開跑道!不許這樣!”老師大聲嗬斥的聲音傳過來。很多同學都望向這裏。
“林月你再加把力好麼?”思危的嗓子也不覺粗了,明明是她的考試,他卻好像比她還要賣力。家境不好不是林月的錯,可是在學校裏各方麵都差強人意的表現難道也是別人的錯麼?林月成天就知道好高騖遠裝作卓爾不群的樣子,卻從來不知道真正地努力。思危越想越生氣。“拜托你快點!這可不是扮柔弱的時候!”
雖然被罵了但這次林月沒有反駁,反而是點點頭。可是,她步子卻還是越來越慢。
終於跑到終點的時候,不出所料,沒有及格。思危被體育老師一通臭罵,“本來你這成績是要作廢的,不過反正你也沒及格。”老師又指著臉色蒼白站在一旁的林月說。
林月的臉色更白了,然後她忽然跪倒,嘔吐起來。
老師和思危都嚇了一跳。
“快,快送她去醫務室。”
醫療室內很安靜,窗外有一棵樹葉已經完全落光的梧桐樹。思危看著喝了糖水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林月。
隻是八百米而已,她竟然跑到脫力?在思危看來完全是輕而易舉的事,這個笨蛋林月怎麼拚盡全力還是做不到?
思危從小到大早就習慣了做什麼事都得心應手,習慣了在各方麵領先,別人不如他,那一定是不夠努力,思危從未想過他如此優秀也許僅僅因為他天賦過人。單詞看兩遍就能記住,從來不會覺得數學公式有任何難以理解的地方,跑得快跳得高,樂感好,觀察力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