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老地方

作者:鯊鯊比亞

不想被拒絕,所以自己先背離。

太自大也許是因為太自卑;太尖利則是因為內心太柔軟。

錢思危很小的時候隨父母來到Z城。那時住很破的老公房,樓前有一小塊空地,每天臨晚的時候,有小孩子在這裏玩。

拍皮球的、跳格子的、翻花繩的、騎掃把的……沒錯,思危揉揉眼睛,是騎掃把的,一個人站在大槐樹陰影下的小女孩,一本正經跨在一竿髒兮兮的掃把上,掃把頭朝前,她的花裙子攤開在兩邊。

思危聽她念了一大串不知道是啥的咒語,然後斷然命令掃帚:飛!

掃帚當然不會飛。其他小孩子都笑起來了,紛紛嘲弄小女孩,說她腦子壞了,神經病,二百五。思危拎著跳繩的把手站在一旁,如果有人這樣說他的話,他一定會落荒而逃的,但小女孩並沒有,她還是站在老槐樹下,固執地騎著她的掃帚。

思危後來知道“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句豪氣的名人名言時,他腦海裏立即浮現起小小的林月騎著掃帚不管別人怎麼笑話她,她都不為所動的倔強樣子。

“你、你要和我一起跳繩玩麼?”思危猶豫了一下,悄悄走到小女孩旁邊。

小女孩停止了念叨的咒語,她用圓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思危。

思危有點兒不好意思,剛才注意力都放在掃帚上了,現在他才發現這小女孩好漂亮。雪白的皮膚、烏油油的黑發,嘴唇肉嘟嘟的,真的好似櫻桃一般。

“我……”小女孩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不知哪一戶窗口傳出“月亮回來燒飯”的聲音。

小女孩提著掃帚轉身進了樓道。

思危有點失望地看著她的背影。

“明天呀,明天一起跳繩。”小女孩忽然轉過身,因為側著臉的緣故,小下巴更顯得尖尖翹翹的。

“好!”思危高興得不得了,“我叫錢思危,我住五樓。”

“我叫林月,我住三樓。”

思危的父母並不喜歡他和周圍的孩子來往。思危父親的工作很好的,是新單位特聘的工程師,他們提供了一套剛剛裝修好的高檔公寓,但思危父母怕有甲醛殘餘對思危身體不好,所以才租了這套老房子過渡之用。

雖然思危的父母嘴上不說什麼,其實心裏有些嫌棄這裏的住戶有些不三不四,他們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思危第一次帶林月來家裏玩的時候,思危媽媽毫不客氣寒著一張臉,也不給林月拿換的拖鞋。林月站在門口,思危正準備將自己的拖鞋讓給她,林月脫掉了鞋子,甚至連襪子也一並拽下來,然後望著思危媽媽,有點怯生生地說,阿姨,我腳是幹淨的。

思危媽媽反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林月走後,思危向媽媽說起林月騎著掃把假裝自己是女巫的事,思危媽媽聽得笑出聲來。

“這娃娃倒是挺有意思的。”

林月爸媽都是打工族,工時長、報酬少、怨氣大,林月從小也習慣了父母對自己的呼來喝去,反正周圍的人都差不多。忽然搬來的思危一家,就像穿透烏雲的陽光的光束。

雖然仍是稚齡,但林月心中已經隱約有了這樣的渴望,她要變得更好,她要超脫出她所處的這個環境。

想變成騎掃把飛上天有魔力的小巫女。

想變成思危媽媽這樣優雅精致的美好模樣。

想變成思危這樣功課好有禮貌人見人愛的好孩子。

思危和林月同住一棟老樓的這段時光,是林月童年裏最為快樂的日子,她每天醒來都覺得自己心中充滿了向上的力量。

“要、要搬走了麼?”

“嗯,媽媽說新房子裏不好的味道都散光啦。”

從林月得知思危一家要搬家到他們真的搬離,隻有一天時間,本來這裏對思危家來說就是臨時落腳的地方,行李很好收拾,和左鄰右舍又都不熟,不需要打什麼招呼交際應酬一般,所以說走就走。

裝著家具和電器的貨車開走後,思危跟著父母上了一輛轎車,思危透過車窗看見林月站在不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他們,烏黑的大眼睛一霎不霎的,顯得特別的幽靜。

思危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林月心中的聲音,帶我走呀,帶我一起走呀。

“我們帶月亮一起去新家好不好?”反正新家那麼大。

思危爸爸聞言笑起來,“思危你都多大了,怎麼還說這麼孩子氣的話。林月是玩具麼?說打包塞進行李箱就能帶走的?”

林月目送轎車絕塵而去,身後傳來媽媽的高喝,“月亮回來燒飯!”

明明天色還沒晚,林月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思危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升入C中,當然是一入校就受到極大的關注。

作為新生代表上台講話的時候,思危一直忍不住要看向禮堂前排的某個位置。

坐在那裏的女生非常漂亮,大概算是新生裏排名前三這種程度的美貌,葉魚恐怕都比不上這個女生的奪目程度,但思危並不是因為她好看才一直看她。

他覺得這個女生很眼熟。

終於等到迎新會結束,思危向人打聽。“聽說是叫林月哦,不會錯的,很多人在問她的名字。”

是月亮?!

思危不敢相信,她可是一點兒沒表現出對他格外關注的樣子呀,他的名字方才上台演講時她肯定是聽見了,卻仍無動於衷,啊,也許她已徹底把他忘在腦後了吧。

思危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上一直一個人向前走、氣場有點清冷的美少女。

“你好,我叫錢思危,你是林月,對麼?”思危笑盈盈說,接下去他還想說,我們小時候是鄰居哦,你還記得我麼?

“別擋路,讓開點。”林月連正眼都不看思危,很不耐煩地低喝。

思危,石化了。

過了一段時間後,思危才發現林月並不是獨獨對他一人如此冷厲,她對誰都是這樣,相當公平,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她都是這樣一副懶得搭理的態度。

因為這種古怪的性情,雖然美貌度確實數一數二,但林月的人緣卻很差。

不過林月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在第N次用“庸俗”、“平庸之輩退散”這樣的借口拒絕向她表白的男生之後,林月為自己贏得了一個響當當的綽號,林不俗。

一天葉魚做完功課來找思危玩,不知為什麼提到林月,她順口說,“我聽人說那個林不俗……”

“不要這樣說她!”思危忽然沉下臉。

葉魚嚇了一跳。她認識思危這麼久就沒見過他惡聲惡氣。雖然一直是絕頂優秀的男孩子,但思危的脾性卻是溫柔敦厚的,葉魚的父母時常和思危父母開玩笑說,他們養的這個兒子那可是楊康的才能郭靖的性情,真是絕了。

“我聽人說林月考進來是倒數幾名,都不明白她平時那麼傲幹什麼。”

“也許人家是沒發揮好。”雖然盡力讓語調柔和下來,但思危還是下意識地維護著林月。

葉魚看看思危,沒再說話。

其實從入學後幾次摸底測試就能看出,林月的功課是真的不行。思危幫老師謄抄分數時都忍不住在心裏歎息,也真難為林月考這點分數也敢擺出一副清高的架子。

有人開始猜測林月的家世是不是特別牛B。

思危也期望林月父母是這些年有什麼際遇,一下子做成什麼事業,林月現在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了。

思危也偷偷查看過林月的入學資料,住址那欄填的可是相當高檔的住宅區。

那麼,是因為逆襲成富二代了才故意裝作不認識童年玩伴的他的麼?

其實,對於“林月好像一點兒沒認出他”這件事,一向寬厚大度的思危是相當介意的。

午後的陽光流金般湧入靜謐的閱覽室。

思危吃過午飯想趁著最後半個小時午休時間來找本小說換換腦筋。他拿起一本乙一的小說,書架後忽然閃出一張皎白的小臉。

“看流行小說呀?真庸俗。”林月用明脆動聽的聲音說著鄙夷的話。

這可是開學那天後林月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但一開口卻是詆毀他。真是佛都有火。

庸俗,庸俗什麼呀?她到底以為她生活在哪個時代的語境中呀?上世紀80年代麼?一開口就說人庸俗!怪不得被反稱為“不俗”!

思危扯扯嘴角,“那林月同學你是來借什麼書呀?”

“陀思妥耶夫斯基!”

今天上課時老師有提到。

哇,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你很喜歡他呀?”

“太喜歡了!”

“那麼,請問這位陀作家寫過的最出名的大作是哪些?有哪一位鼎鼎大名的科學家對他推崇備至?又有哪一個和他同時代的同樣是大文豪的作家終身和他保持著‘王不見王’的狀態?他作品最大的特色是什麼?”思危隨口拋出一串問題。不是說了特別喜歡麼,那麼這些不算偏門的問題一定是對答如流吧。

“呃……”林月雪白精致的小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拿著紅筆塗抹那樣慢慢漲得通紅。

網上曾有句流行語怎麼說來著?“裝B遭雷劈。”

思危拿起乙一的小說,轉身施施然向外走,一步,兩步,第三步還沒邁出去,他已經想轉身說,我剛才其實隻是和你開個玩笑。但還未來得及轉身,腦後忽然一陣劇痛。

思危看看擦過自己頭頂跌在地上的鐵皮鉛筆盒,又扭頭看看滿麵怒容的林月。閱覽室這麼多書,為毛要用筆盒砸他?

痛,好痛,真心痛,可是不知為何思危又有點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