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甘南、隴南:華夏大地上的階梯(3 / 3)

白龍江上兩座橋,一邊是隴,一邊是蜀,一江分出兩省,兩橋將隴蜀又連為一體,包括山川形勝,包括命運遭際。

碧口,碧口

碧口恐怕是世界上數得著的擁擠城市,如果在嚴肅的研究家那裏,我的這個判斷肯定會遭受無情的質疑:你有什麼依據做出這樣的判斷?你是在調查了世界上多少城市以後,做出這個判斷的?毫無疑問,質疑者兵不血刃,我不戰而降。但,我依然要堅持這個判斷。

這是一個想當然的判斷。在不足一平方公裏的城區裏,容納了上萬人口,兩邊是高可摩天的石山,中間白龍江洶湧穿過,江邊僅有的平地都被聞名遐邇的碧口水庫,深深地埋藏在碧水之下。全鎮所有的房屋都緊緊擁抱著,平房和平房擁抱,樓房和樓房擁抱,有時,平房也與樓房擁抱的,平房擁抱著樓房的腳,有時,樓房也與平房擁抱的,樓房摟抱著平房的脖子。沒有縱深的胡同,所有的房屋都沿著一條僅可錯開車的街道排列著,沒有院牆,推開門是街道,關上門是家。家的後牆緊貼高聳的石崖。而街道是公路,路中車輛行人,路邊雜貨攤子,大卡車哼哼唧唧,像中風患者扭扭歪歪而過,小轎車黏黏糊糊,像小腳老太顫顫巍巍而過,農用車像街頭流氓,嘈嘈切切,橫衝直撞而過,行人像江邊的野風,見縫插針而過。鎮機關擁有四棟各四層的樓房,四棟樓圍成一個完整的天井,隻有四個門洞,供裏外的人出入,供外麵的風進入。天井中央,矗立著一株高大的桂花樹,樹齡不知有多大了,長成這麼一棵樹,所需時間肯定短不了。隻有一棵樹,孤零零的,看起來卻不孤單,或孤獨。樹幹粗壯筆直,如大廈之梁柱,樹冠撐開,直抵四麵樓房頂層窗戶,樹梢則溢出樓頂之上,終於脫了拘束,迎風婆娑。整個看去,四棟樓房都是由這一棵樹支撐起來的。

白龍江從甘南草原奔馳千裏而來,白沙江從九寨溝蜿蜒數百裏而來,兩江於碧口彙合,蓄足高地之獷悍,試圖一舉由隴上而下蜀地,人卻在兩江的出山口,壘起一座巍峨土石壩,硬生生將兩江攔住。這是亞洲第一土石壩。隴南所有的河床都偏狹窄,猶如一張單人床,非要擠幾個人,隴南所有的水流都偏激,一步寬的小河,也要鬧出卷起千堆雪的氣勢。白龍江,白沙江,是隴南最大的兩條水流,兩條浩浩之水,被一隻櫻桃小口生生噙住。碧口便是一張非凡的口了。在這樣偏激的水流上築土石壩,古代人沒有那麼非凡的勇氣,現代人不應該有那麼不可一世的想象力,擁有先進的築壩技術和優越的築壩材料,任何人都不會選擇土壩的。然而,這確實是一座土石壩,而且,確實是現代人築起的。不用多說,人都會明白,碧口土石壩是哪個時代的產物了。在糧食畝產幾十萬斤的衛星天天升空的年代,在碧口築起一座土石壩,想象力實在算不得什麼。碧口大壩就這樣築起來了,而且,運行了半個世紀。汶川大地震時,碧口是除四川之外受災最嚴重的地區,碧口大壩也頻頻告急,可把人嚇得不輕。然而,還是挺過來了,像所有的災區,像所有災區的所有人,挺過來了。

我去碧口的那一天,天降大雨。碧口本來就是一個多雨的地方。下雨是正常的,下大雨是正常的,不下雨是不正常的,下小雨也是不正常的。那一天,碧口下著正常的大雨。青凜凜的石崖兩岸夾峙,水柱如披,碎石時時橫空滑落,清粼粼的水庫,在雨披霧罩的峽穀裏,一抹百裏,一條逼仄的柏油路沿一邊的石崖下、水庫邊,時隱時現。臨水的堤坡上,草木像草木那樣雜陳,野花像野花那樣綻放。

碧口是隴南大地撮起的一張櫻桃小口,雙唇伸向巴蜀大地。有時是親吻,如江水滋潤的蜀中大地,有時是撕咬,如鄧艾沿江而下偷襲蜀後方。

陽壩,陽壩

不要以為我去陽壩走馬觀花一趟,回來要寫一篇浮光掠影的遊記文字,不是的。我不是那樣的人。雖然,這種文字我沒少寫,但涉筆陽壩的文字,我向來是嚴謹的。十年前,我曾在陽壩住過大半個月時間,為的是寫一部關於上門女婿的書。那本書當年殺青,當年出版,有些圖書館大概可以找得到的。畢竟,這是第一部關於上門女婿問題的專著嘛。

陽壩在行政版圖上,屬於隴南康縣,在地理版圖上,為西秦嶺山地,東麵是陝西漢中,南邊還是陝西漢中,西南邊緊接四川廣元。這次又去陽壩,是為了考察災後重建事項的。汶川大地震時,陽壩受災挺重的。這樣一個崇山峻嶺,溪水蜿蜒,草木遮天蔽日的地方,包括這麼罪惡的大地震,都是在山花爛漫下進行的,而地震的廢墟,地震造成的種種損害,依然掩映在山花爛漫中。這是那個熟悉的梅園,月亮潭還是那個月亮潭,天鵝湖還是那個天鵝湖,水中倒柳,湖邊茶園,茂林修竹,棧道勾連。十裏海棠溝深溝十裏,隻有歌唱的溪水,水中卻無落紅海棠。春早海棠早,人遲海棠謝,空餘十裏海棠葉,還有那日夜歌聲給誰聽的海棠溪水。那年,我住在一個叫亂山子村的地方,門前籃球場大的一塊平地是稻田,山腳緩坡是茶園,山巔是無風自招搖的青樹,不知名的鳥兒跳躍於草木裏,從旭日東升,啁啾到日落黃昏。一股小兒胳膊粗的清流從山巔某個石縫中滲出,每座山頭都有這麼一股清水滲出,無數個山頭,無數股清水,一股清水滋養著一戶兩戶三五戶山裏人家。可是,我這次去不了那裏了,當年比我老的房東,大約如今依然比我老,當年正當青春奔放的房東少女,如今不知嫁於誰家,或者,接納了哪個有福的小夥上門做女婿了。

陽壩鎮上比起當年少了許多樹,多了許多房子。將鎮子分割為兩個半月形平地的陽壩河濤聲依舊,而這濤聲已非當年的濤聲,河水也依舊,而這河水亦非當年的河水,我的名字依舊,人也非當年的我。插在河水中的一片高大旱柳,樹幹不知做了哪一對有福男女的櫥櫃,枝葉不知哪年哪月哪日哪時幻變為哪家灶房的炊煙,原來生長旱柳的地方,如今生長著一片房屋。這裏的上門女婿還在增加,青年男子不是因為娶不起媳婦才上女方家門的,女方也不是因為自家缺少兒子需要別人家的兒子上門為自家延續香火的,事情的起因雖與克服這兩方麵的困境有關,時間長了,卻變成了風俗。有兒子的人家,把自家的兒子嫁出去,把別人家的兒子娶進來,人們從中發現了好處:家庭矛盾主要來自婆媳,一個屋簷下,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勺子磕鍋沿,磕得多了,都會磕出殘缺的,而女兒和母親,雖也少不了刮擦,但畢竟是母女,彼此的心裏都裝著對方,心尖上的那點溫暖,是夠雙方度過許多個冬天的。而男人操心外麵的事多一些,心胸寬闊一些,女婿和嶽父母發生了刮擦事件,女兒對於雙方都是特殊關係,給一方嘴頭上一些溫暖,給一方床頭上一些甜蜜,一場交通事故是可以避免的。這種婚姻狀況使得陽壩人的家庭相對和諧,陽壩人在氣象上便顯得爛漫一些,像爛漫在山坡的野花一般爛漫。

陽壩不是壩,水壩,旱壩,都不是。陽壩隻是壩,是山間的平地,像洗臉盆一樣的盆地。陽壩是一方聲聞遠近的壩,在幾百裏範圍內,找不到這麼開闊,又這麼平坦的壩。陽壩足夠修一個標準的足球場了,把四麵的陡坡辟為看台,能容納許多觀眾的。隻是,陽壩河正好將足球場一分為二,對陣雙方無法隔河對攻。我的設想是:一方各占一半場地,都不用守門員,隔河互射點球,在規定時間內,誰家進球多,判誰家贏。這樣,裁判就好當多了,不用顧慮最難吹的越位問題,禁區內手球和犯規問題,等等,中國的足球裁判據此可以一舉洗去黑哨的惡名。

我為我天才般的構想,煎熬得在陽壩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