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隴東:天下第一黃土塬
大地一剪刀
隴東黃土高原是造物主用剪刀剪出來的。在遙遠的當年,這裏是沒有或隻有很薄的一層黃土的,舉目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水豐草茂,氣候溫暖濕潤,大象奔馳,群獸追逐。忽一日,北邊的天空黃塵滾滾,一顆顆黃土粒隨風飄落地上。不知經過了多麼久遠的年代,黃土漸積漸厚,覆蓋了沼澤水草,氣候也幹燥起來,整個大地變成了一張土黃色的紙。天空的雨滴打在地上,彙成的徑流如一把把剛勁的剪刀,把大地一頁一頁分割開來,強大的洪流如利剪,切下去,切下去,劃拉出一條條橫闊幽深的黃土溝;弱小的涓流在紙一般的大地那裏,也是剛勁的,左突右衝,如野馬飛馳,將鬆散的高原又切割得四分五裂;隨雨而興雨停而止的間歇洪流也不甘寂寞,在已經殘破的高原肢體上隨意揮灑。
經過千百萬年的剪裁,如今乘飛機飛越隴東高原,舷窗俯視,大地宛如一幅隴東女人用剪刀剪出來的“花花”。最觸目驚心的地貌是被稱之為塬和溝的兩種。塬是平原,是有別於大平原的那種原,是高原平原,人在溝裏,塬是山,上到山上,塬卻是平原。這就是塬。塬有大小,大者如董誌塬,方圓兩千多平方千米,身處塬中,與大平原無兩樣。小者僅容一村莊,如六寸塬,四寸塬,聽聽這心疼的名字,就知道有多大了。這還不是最小的,最小的建一個籃球場已感捉襟見肘,不過,這已不可以塬名之了,另一個地形名稱隨之誕生:峁。溝與塬類似,寬闊者,百米,千米,不等,也不叫溝,叫川,如馬蓮河川、固城河川、東川、西川等等,窄狹者,一群羊能順利趕過去,就不錯了。一條川可以把整個高原切為兩半,幾百裏長短,一條大溝可以把一條川切割出來的部分再切為兩半,百裏、幾十裏長短不等。剩下的就由小溝、毛溝、洪水衝溝來完成了。
這是大自然的剪刀。
在大自然剪出來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其人生的主旋律似乎也離不開一個剪字。用簡陋的勞動工具剪開塬上的土地,剪開黃土坡上的土地,剪開河川的土地,撒上種子,炊煙飄起來,嬰兒哭起來,六禽六畜叫起來,生活開始了,曆史開始了,文明開始了。
這是人用手中的剪刀對大自然這把剪刀剪出來的作品的修複和享用。
人的最大能力並不在於適應環境,而在於改造環境。在一個地方生存下去的前提是為自己尋找容身之所。在溝畔利用天然地形,把黃土崖剪削齊整,打出窯洞,把平原腹地剪下去,剪出一麵四方坑,在牆壁上打出窯洞,人住進去,擋了風寒雨雪,這就是家了。隴東人開鑿窯洞的曆史真可謂源遠流長,早在周先民那裏,便“陶複陶穴”,算算,四千年的光景了。如今一些新潮的隴東人也蓋起了樓房、磚瓦房,但窯洞還留著,時不時地住進去,享那冬暖夏涼的福。
黃土的顏色看起來枯燥一些,黃土窯洞看起來單調一些,這也不要緊,住在大自然剪出來的土地上,隻需一把剪刀,人生便有色彩了。隴東的婦女們撂下田裏的鋤頭,安頓了自家男人娃娃,還有豬狗雞羊,卷起一張紅紙,端起一把剪刀,或坐在門前樹下,或坐在自家門檻上,或坐在炕頭向著如豆一燈,紅紙翻飛,剪刀嚓嚓,把對生活的向往剪出來,把對生活的感受剪出來,把人生的苦樂剪出來,把黃土魂剪出來。給人生中一切缺少色彩的地方貼上一朵“花花”,色彩就有了,生活就豔麗了。隴東民間將剪紙叫花花,聽聽啊,花花貼在哪裏,哪裏就四季紅花開了。貼在窯洞窗戶上的,叫窗花,貼在炕牆上的,叫炕圍花,貼在門上的,叫門花,貼在窯頂的,叫窯頂花,貼在箱櫃上的,叫箱櫃花,貼在糧囤上的,叫糧囤花,貼在紙缸上的,叫紙缸花,還有吊簾花、禮花、壽花,還有刺繡用的底花樣,如針紮花、鞋花、鞋墊花。有生活的地方,就有花花,隴東婦女用她們的錦心繡手,把花花貼滿了生活。
結婚大喜,壽辰歡宴,用喜慶的花花增添喜慶,誰病了,誰死了,風不調,雨不順,一把剪刀剪出招魂的、辟邪的、送病的、燎病的、禳災的,鎮宅的、壓驚的、驅鬼的、祈雨的,還有十二生肖、二十四孝、民間故事、戲曲人物、四季花卉、人生命運、陰晴圓缺、悲歡離合、今天明天,盡在一把剪刀中。一手托紙,一手握剪,嚓嚓飛剪中,把握不了的命運把握了,枯燥的生活有趣了,混沌的世界清晰了,浮動的靈魂安寧了。
列寧說過,每一個現代民族中都有兩個民族,每一個民族中都有兩種民族文化。這話用在隴東人身上也合適。進了學堂的隴東兒女,接受了民族主流文化的教育,沒機會讀書的隴東兒女,浸淫於鄉土文化,培育起來的仍是黃土人的情懷。老一代的女性剪紙藝術家,大多一個大字不識,生活的天地大多沒走出過娘家、婆家所在的村子,但她們剪出來的“花花”,上追古聖先賢,下啟人倫道德,並且,她們用手中剪出來的一朵朵“花花”,伴以她們的乳汁,擔負著對下一代隴東人的身心養育和道德教化。道理很簡單,她們就是這樣從上輩那裏獲得了物質的滋養和道德的啟迪。她們是傳承者,她們是漫漫人世的一個個接力者。把人生的責任接過來,把家族、宗族和社群的命運接過來,把美接過來,接過來,傳下去,這就是剪刀人生。
隴東的窯洞
隴東地分平涼、慶陽,還有寧夏固原,大多說的是慶陽。這裏是地球上黃土層最厚、黃土原麵保持最完整的地方,這裏還是周人祖先的發祥地,從而也是華夏民族的發祥地之一。這裏也是我的家鄉,我在這裏生活了三十年,所有的鄉鎮,一半以上的村莊我都去過,我給諸位當導遊,是諸位的福分,也是我的光榮。這裏曆史悠久,文化傳統深厚,可看的,可吃的,可說的,實在太多。古人說,一客不煩二主,咱一樣一樣來吧。今天我們去看看那讓人心動、博大精深的黃土民居文化吧。
古書上說,周先祖在現今慶陽一帶,“陶複陶穴”,挖窯洞居住,種莊稼為生,開始了定居的農耕生活,把華夏文明提升了一個層次。幾千年來,直到現在,許多居民還喜歡住在窯洞裏。住窯洞,與先進落後無關,更多的是一種文化傳統和因地製宜的生活習慣。要說起優點,窯洞冬暖夏涼,節省建築材料,不占用耕地,對人的身體健康還有好處。
隴東窯洞的構造形製多種多樣,一眼難觀百景。現在,我們就沿著由北到南縱貫慶陽全境的馬蓮河,由南到北去領略一番黃土窯洞的風采吧。
馬蓮河是慶陽境內最重要的河流,發源於塞上寧夏,縱貫慶陽南北,直達陝西關中。沿馬蓮河穀北上,我們朝兩邊看,有時會看到那些鑲嵌於黃土絕壁中的窯洞,上不接山頂,下不接地麵,那是幹什麼用的呢?這種窯洞當地叫崖窯子。崖,是懸崖的崖,當地讀做(ai)音。所以,叫崖窯子。因為隴東慶陽是陝甘寧三省區接壤之地,為西安北部門戶,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也常發生匪亂。當地老百姓為了躲避災禍,或一家一戶,或一個家族,或一個村莊,因地製宜,在溝壑險要處,在離自家較近的黃土懸崖上挖出窯洞,裏麵儲備貴重財物,還有糧食、水和生活必需品,還有滾木礌石。平時吃住在家裏,一聞匪警,立即搭上梯子,攀上崖窯,然後,抽掉梯子。在冷兵器時代,兵匪是很難攻入崖窯子的。即便攻入,也不要緊,崖窯子往往還備有通往別處的暗道呢。當然,這種窯洞現在早已廢棄了,但它卻是隴東漫長曆史的一個縮影,它們像一隻隻幽深的眼睛,在見證著曆史,在見證著隴東社會的發展變遷。
隴東地區最常見的窯洞是崖莊子。還是懸崖的崖,還讀作(ai)音。黃土原麵千百萬年以來,被風雨,被洪水剝蝕得支離破碎,留下一條條大大小小的黃土溝。溝上麵是平原耕地,被稱之為塬,大者如董誌塬,橫闊兩千多平方千米,比我國第三大島崇明島還多出一倍呢。小者如六寸塬、四村塬,一片塬上,僅有一個村莊。人借著黃土溝的地勢,將黃土崖麵斬削齊整,打出窯洞,一座座崖莊子就是這樣誕生的。修造崖莊子時,都選擇背風向陽的黃土崖麵,光照充足,暖和,省工省力,門前還可以栽種果樹等經濟作物,一家一座崖莊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傳統社會典型的田園生活方式。
董誌塬是隴東高原的中心地帶,這裏,平原廣闊,一望無際,這是地球上黃土層最深厚的地方,平均達到二百到三百米,也是黃土原麵保持最完整的地方。那麼,在這樣廣闊的平原上,既無自然地勢可憑借,又無建造磚瓦房的習慣,人們是如何解決居住問題的呢?請隨我來,去看看那名聞遐邇的地坑院吧。走在廣闊無垠的董誌塬上,放眼一望,哪裏樹多,哪裏一定有人家,哪裏大樹成林,哪裏一定是一個大村莊。可是,當你走近了,卻不見房簷瓦舍,隻見一縷縷炊煙從樹梢中冒出來。這時,你低頭看,一座地坑院已展現在你的腳下。地坑院多為四方形的,在平原的原麵上,四麵切下去二十多米深,將土取出來,在形成的崖麵上打出窯洞,南北東西對稱,往往一戶人家擁有十幾孔窯洞呢,住宅麵積夠寬敞的了。那麼,人是如何通行的呢?簡單得很,在一麵黃土崖上打出通道,直達平原原麵。麵對地坑院,又有人不免生出疑慮:排水問題如何解決?請看,每一座地坑院靠南邊的角上,都有一個黃土深坑,這就是滲水用的。隴東高原雨水偏少,有這一個大坑滲水,是不容易被淹的。當然,也有被淹的時候,20世紀90年代初,一場暴雨,一個多小時,傾瀉138毫米,為本地氣象記錄所罕見。那晚,我在平涼公幹,天亮驅車趕回,距市區僅三公裏,路麵灌水,鄉村大道斷絕,等到天黑,回不了家,在附近村莊轉悠,有些地坑院竟被泥水淤平了。看似平地,一腳陷進,就找不著了。地坑院被灌,當地人惡噱為灌瞎老鼠(即鼴鼠)。第二天,騎自行車去平原深處考察災情,天黑迷路,遍地泥沼,自行車騎著我,跌跌爬爬幾十裏,幾次差點遭沒頂之災,天亮,才一身黃泥回到市區。當然,這種情形是百年不遇的啦。平日裏,這樣的莊院簡直是世外桃源,地坑院裏可以飼養五畜六禽,可以種植各種經濟作物,可以栽樹,許多大樹已越出莊麵許多,形成一道道亮麗的平原風景。而且,這種莊院非常安全,通道大門一關,自成一方天地。現在,大平原上的人也趕時髦了,在窯洞前的空地上,建了磚瓦房,造了小樓,可窯洞也還在使用,往往老人住窯洞,年輕人住樓房,一座莊院,土洋結合,別是一種風景。
與地坑院形製稍近的是半明半暗莊。有地勢之利,但黃土崖麵稍低,不夠挖窯洞高度,便扒一道闊壕,挖出窯洞,餘下的土方則暫留著,一者當天然院牆,再者農家養有五畜六禽,墊圈積肥是要幹土的,一天挖一點,用一點,方便了取土,多年後,剩餘的土取完了,又變成了一座崖莊子。曾經當過國民黨前幾號人物的那家,距西峰不過數公裏,有人說那家陽宅風水甚好,那時,我潛心於陰陽堪輿,騎自行車去,對著圖譜,踏勘半天,不過是一座普通的癸三丁半明半暗莊而已。
有一種窯洞叫高窯子,很小,嵌在兩孔大窯中間,上距莊麵四米左右,下距地麵五米左右,看起來,一點用處沒有。別說外地人,即使是當地人,甚至自家人,都不清楚那孔窯洞是做啥用的。聽我說來。隴東窯洞莊院的形製是極講究的,一般都是坐北朝南,取背風向陽之利。在正莊麵上,窯洞數必須為單數,三五七不等,兩麵莊膀子的窯洞數也是單數,但可通融。莊的正麵沒有這樣合適的地勢怎麼辦,比如,崖麵隻夠修兩隻、四隻、六隻窯洞?這難不住隴東人,修這麼一孔高窯,既不礙事,又執行了規矩。這是一孔閑窯,通常沒用,但也有講究的人家,給高窯洞口鑲上花邊兒,打一副木梯,給裏麵擱些日雜用物,製造一些煙火氣。別看這孔閑窯,在家中的地位可不低,高高在上,猶如脫離生產的老人,那是一家人的靈魂呢。
還有一種窯洞不常見,但卻有的,叫拐窯子。就是在窯洞裏麵,再橫打一孔窯洞,在舊時代,往往是藏貴重東西的。我見過一孔拐窯,駟馬大車可以在裏麵拐彎掉頭呢,你看大不大。
另有一種窯洞叫箍窯子,言下之意,是箍起來的。我家就有這樣一孔窯洞,是莊膀的一孔窯洞塌了,等於一個人斷了一膀,十分難看,便請土匠修補。那時,我大約七八歲的樣子,被土匠的手藝深深震撼,差點萌生了長大當土匠的雄心壯誌。先用濕土打出土坯子,一尺寬,二尺長,曬幹,土匠來了後,用土坯先箍出一個窯圈,下麵沒什麼支撐,就是一尺寬的土坯拱起的一個土圈兒,土匠站在上麵使勁跳,又上去幾個人使勁跳,土圈居然不垮。再一圈圈箍出窯洞形狀,給箍頂加土,夯實,一孔箍窯就成功了。後來,我知道這是拱橋原理,可拱橋的材質一般是石塊或水泥呀,這是散如麵粉的黃土,咋會有那麼優越的承受力呢。我搞不懂,可我家的土箍窯現在還很結實。我沒有當土匠,大概是因為看見學這門手藝太難了。我從小就是一個相當有自知之明的人呢。
哦,您說溝對過兒那個村莊是窯洞樓啊,嗬嗬,說得很形象。您跟我看,那是一麵自然形成的黃土坡,越往坡底,窯洞的土色越暗,越往坡頭,土色越淺,是不?最早的居民是住在坡底的,靠耕種坡底平川地為生。後來,人口增加了,平地產的糧食不夠吃了,窯洞不夠住了,便開墾山坡地,就近開掘住人的窯洞,人口繼續增加,地隨人高,窯洞跟著腳步走,一代代,一茬茬,梯田修到了坡頂,窯洞一層層摞起來。這不是一時一代之功,這是幾代人、十幾代人、幾十代人生活的記錄啊。一座這樣的村莊,就是一部完整、形象的隴東高原人的生活史。
絕代發現黃河象
這是一套出自合水家鄉的剪紙精品,共一百幅,都是以黃河古象為題材的。欣賞著這些出自家鄉姊妹的藝術作品,心裏湧上一種濃濃的暖意和由衷的自豪感。
家鄉的女人都是在濃厚的傳統文化氛圍中長大的,雖然三從四德的老觀念沒有人再掛在嘴邊了,但,婦女們實際還是按照三從四德的觀念安排自己的人生的。她們中的許多人,從小讀幾年書,能認得自己的名字,便被家長叫回去,很多人更是純粹沒有上過學。她們的身材沒有都市女人那樣妙曼,衣著也沒有都市女人那樣豔麗,當然也沒有學會都市女人那些奇奇怪怪的情感套路。她們擔負著比男人更艱苦的田間勞動和家務勞動,一個個顯得灰頭土臉,木訥蠢笨。可是,這一切,都沒有摧毀她們天生的錦心繡手。童年時,鄉人評價誰家媳婦優劣,首先不是關注她的容貌,而是針線茶飯。繡得一手好花,擀得一手好臊子麵,給娘家人,婆家人,就可長出天大的一張臉了。出門遠行後,我時常想,家鄉的姊妹們,如果她們能夠獲得城市女孩那樣的教育機會,不知道會做出多麼輝煌的事業。她們太內秀了,內秀而內斂,手又是那樣的巧,一雙手每天要幹那麼多的粗活、髒活、苦活,繡出來的花仍是那樣的美輪美奐,一張紅紙,一把剪刀,在她們手裏,人情物理,天地玄機,想象力之悠遠,手工之精巧,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在人們的概念中,大象是熱帶森林中的龐大動物,而我的家鄉甘肅合水縣在黃土高原腹地,不可能與大象沾上邊的,家鄉人又為什麼對大象如此情有獨鍾呢?其實,我的家鄉是大象的故鄉,不過那是二百萬年以前的事了。1973年春天,我的家鄉轟動了全世界,在我們村和鄰村交界的河邊台地上出土了一具劍齒象化石,這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個體最大、保存最完整、年代最遠的劍齒象化石,重達八噸。因為馬蓮河屬於黃河流域,便被命名為黃河古象,目前保存在中國自然博物館,天津、南京和蘭州都有複製品。前幾年,被一個國家借去展覽,光租金就近一億美元,保衛措施不亞於接待大國元首。黃河古象的發現有些偶然。我們村一馬平川,馬蓮河在這裏拐了一個巨大的彎子,1972年冬天,地區決定在這裏修水電站,壩址就在我們村。(兩年後,當料基本備齊後,工程下馬了,說是這裏根本不適合修水電站。)
那個冬天,上萬民工雲集於此,開山劈石,做基礎工程。忽然有一天,工地傳來驚人消息:後河灣發現了龍骨!那年,我九歲,一幫孩子火速趕去,那裏已經聚集了大群的人,擠進去一看,在離河岸大約五十米的山根下,露出了兩截如胳膊粗細的森森白骨。馬蓮河和黃土高原所有的河流一樣,將數百米厚的黃土層衝開,露出的岩石就是河床。在河床與黃土山之間,往往有一截幾米或幾十米的裸露岩石層,我們叫石砭。黃河古象便是在石砭之上的沙土層中發現的。龍骨是中醫裏的止血良藥,民工們和村民們便用鐵鍁去鏟,每人拿幾片龍骨回家了。此後,陸續又有人來挖龍骨。這片工程的負責人我記得叫薑登攀,他是一個極有見識的農民,第二天奔赴二十裏山路給縣文化館彙報了。縣文化館來人後,責令用膠泥將洞口封死,等地區來人察看。而這個當兒,有人又將洞口打開了,龍骨在繼續流失。放學後,我們這幫孩子也用鐮刀挖龍骨。我們挖這種東西幹什麼用呢?當然是為了止血。那段時間,我們村的小學生,每人懷裏都揣一把用鐵片打製的小刀。在課間,把同學召集起來,用小刀猛地把自己的手劃破,等鮮血噴湧時,掏出一片龍骨,研成細末,拍在傷口上,血便立即止住了。然後,受傷的手瀟灑一揮:看,止血多靈啊!同學們都很羨慕,我們很得意。
這種遊戲玩了大約一個月,每個人手背上都刀痕縱橫,像老奶奶的臉。露出來的龍骨越來越粗,由原來的胳膊粗細變得如肥婆的大腿那樣粗了。很快放寒假過年了,開春後,上麵來人組織挖掘了,說這是大象化石,被破壞的是象牙,不是什麼龍骨,並且號召家裏有象牙片的交回來。那時候的人都很自覺,幾天時間,交回去的碎片,拚接出了二尺多長的象牙。原來,消息傳到了慶陽地區博物館,又傳到了千裏之外的蘭州,又傳到了更遠的北京,甘肅省博物館、蘭州大學古生物研究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研究所,分別派專家前來組成聯合挖掘隊。開學了,我們每天下午放學回家,匆匆吃完飯,便往挖掘現場跑。現場很狹窄,擠滿了人,幾米開外,便是石砭,現場附近的空地都讓趕來參觀的大人占據了,我們這些孩子便爬上黃土懸崖,居高臨下參觀。一些人在挖掘,一個人在講解,來一批人講解一遍,讓聽過的退後,又給新來的人講解。沒有人有膽量爬上這樣危險的懸崖,我們每個下午都可以聽好多遍。挖掘工作開展得極為仔細,用小刀子,一點點將沙土刨出來,把跌落的骨片用一種白色的黏液以原樣貼在大象身上的對應部位。大象露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多,大致輪廓可以看清楚了,大象麵朝河水,趔趄倒臥。專家說,大象是在河邊喝水時,突然遇到山崩,被垮塌下來的泥土砸了一個趔趄。這樣的姿勢大象保持了二百五十萬年。大象的兩個膝蓋露出來了,白森森的,圓滾滾的,比籃球大多了。
天暖和了,山坡和田野湧現出越來越濃重的綠色,前來參觀的人成群結隊。為了方便人參觀,不知是哪一級機構,還專門在馬蓮河上架了一座一米多寬的木橋。縣城在河的那邊,在這裏,我第一次見到了和我說話不一樣穿著打扮不一樣的人,我第一次見到了穿新衣服戴近視眼鏡的女人。這些高原上的旱鴨子不敢過橋,在橋麵上嚇得哇哇大叫,我們這些已經參觀夠了的孩子,便在橋上飛奔過來飛奔過去,那些女人急著要看大象,便把她們的手主動伸出來,讓我們牽著過橋。那一隻隻白淨的手真柔軟,握在手心裏,腳心都是舒服的。我們便不去挖掘現場了,專門到河邊牽著女人的手過橋。那一段時光,天天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