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去來辭》節選(2 / 2)

——人人都是興高采烈的。

空氣中傳來了燒烤的香味,循味找去——是宅子裏的露天中庭架起了燒烤架,幾個頭戴高筒帽一身雪白的人在忙乎,是從著名的北京飯店專門請來的大廚!庭院有鏤空的牆窗,隔窗可見一枝高腳荷花,宛如美人托腮。真是匠心。

晚餐是自助,中式大圓桌早就過時了,太土。且不衛生。

盤盞閃閃,刀叉亮亮。專業的服務生身穿製服背手立在一旁。也都是從五星級酒店請來的。長條木桌上的不鏽鋼容器隻隻都滿缽滿盆,菜肴、主食、果蔬、點心、麵包、奶酪、堅果、飲料、酒類,無一不閃耀著廣告般鮮豔的色澤——象牙白、櫻桃紅、咖喱黃……長的方的高的矮的圓的扁的,閃閃爍爍,它們跟平時不一樣了,仿佛進了豪宅,也換上了最好的衣服,連它們自己也都認不出自己了。海紅看到一款綠色糙皮如枇杷般大小的水果,拿起一看,原來是荔枝,家鄉圭寧就是荔枝的產地。她都差點認不出了,它紅衣換了綠衫,是那樣營養優良,氣勢逼人。

等到所有人聚到大客廳,主人拍拍手的時候,眾人才意識到聚會的高潮才剛剛開始。

大客廳的穹頂真是高啊——要把下巴仰到天上去才能看到頂,巨型水晶吊燈瀑布般流瀉爍爍珠玉,巨大的鋼琴來自哪裏?啊,是昨天半夜兩點才運到,今天早上才調好音,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今夜。昂貴的家夥,一百多萬,叫“貝森多夫”?跟隨鋼琴到來的還有一名鋼琴代表,他算是半個鋼琴家,他什麼曲子都會彈,任何人演唱他都能配上音樂。他儒雅、謙遜,像仆役般站在鋼琴的旁邊,他大概有五十歲了,頭發花白。

主人請出一位真正的鋼琴演奏家,他在國際比賽中獲得過某某獎和某某獎;又請出一位男高音,也是在國際比賽中金獎和銀獎都領過的。一個個出場,人人堪稱一流。旅居維也納的小提琴手年輕貌美,一頭黑發遮住了半邊臉,她是很有個性的,很重視自己的藝術,鋼琴代表要幫她伴奏,她堅決謝絕;現代舞者麵容憂鬱五官俊朗,他表演了一個自編的獨舞叫《牡丹》……海紅始終和同來的女伴站在一起,遇到人多的大場麵,她總免不了慌張。一個兼做記者的詩人給她介紹了瞿湛洋,海紅年輕時寫詩,跟京城詩歌界算是麵熟。瞿湛洋,啊,她知道他,而且,居然,他二十年前的詩她竟想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嘴邊。

瞿湛洋。他反應是何等迅疾——啊,一看你就是廣東廣西那邊的,他小時候在湛江待過幾年,湛江離她老家隻有半天車程。“落雨大水浸屋係嘸係啊”,他說出了一句她的家鄉話。不算原汁原味,卻已是無限近似。

他深深地看了海紅一眼。

海紅這時候,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她早就把自己長得金燦燦的了,她燒著自己的肌膚,在頭頂燃起花朵,她還要往豆莢裏結滿油菜籽,把每隻豆莢撐得飽飽實實的。她等著一陣風到來,把自己吹得嘩嘩響,花葉起伏,華彩降臨,一陣風,把這片金黃吹向她的血液和骨頭。而這陣風遲遲不來,她金黃得是多麼寂寞啊。

她在深井裏。聽到遠處傳來一句話“落雨大水浸屋係嘸係啊”,遙遠的南方遙遠的亞熱帶遙遠的少女時代紛紛落下,伴隨著,還有芭蕉葉,枇杷芒果荔枝楊梅番石榴,灼熱的氣浪午後的陣雨……——有什麼在激烈搖晃。當她再次望向他的時候,她感到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家夥。

他身邊的女伴異常鮮明地飄拂,她絢麗的長裙在飄拂,白色的低胸上衣在飄拂,頸頂上藍色的綠鬆石,綠鬆石上的花紋在飄拂,她手腕上的象牙鐲,象牙鐲在飄拂,耳垂的墜子,頭上的粗大發辮,嘴唇上的口紅……它們在飄拂——

那是一位女畫家,渾身上下散發出異域色彩,猶如弗裏達。她打扮得就像弗裏達·卡洛,墨西哥的女畫家弗裏達·卡洛,傳奇而美麗,才華橫溢聲名遠播,畫風充滿神秘感。他們結婚了嗎?不知道。

瞿湛洋身旁的弗裏達在飄拂,鮮明而寂靜——在閃閃爍爍的喧騰中。

多麼令人絕望!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