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要在黎明前被凍死了(3)(1 / 3)

坐在學校路邊的大排檔,我給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先一飲而盡。他苦笑了笑,也不甘於後。我說:“你放開喝吧,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睡我的床就行。”

沒人知道這幾年小五是怎麼過的。喝酒之前,我本想約他去打局電動緩解尷尬氣氛,可餘光瞟到他的手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指甲不長,卻因為長年修車堆積了難以清洗的黑色油汙,手背上有幾道疤痕,他說是被零件刮傷的。他得瑟地說其他學徒補車胎隻會冷補,而他是唯一能熟練給車胎熱補的人,看我一臉茫然,他繼續得瑟,“熱補是最徹底的補胎措施,要將專用的生膠片貼在車胎的創口處,然後再用烘烤機對傷口進行烘烤,直到生膠片與輪胎完全貼合才行。掌握度非常難,稍微過了的話,車胎就會被燒焦。”就像我不懂冷補車胎與熱補車胎究竟有什麼不同,他也不懂為什麼讀中文係的我立誌一定要做傳媒。我們都不懂對方選擇的生活,但是我們會對彼此笑一笑,幹一杯,然後說:“我知道你幹的這件事並不僅僅是熱愛,而是專注。”

酒過三巡,小五比之前更加沉默。我再也看不到當初眼裏放光的小五,也看不到經過我身邊時輕蔑鄙視我的小五。他如一塊沉重的磁鐵,將所有黑色吸附於身,他想遁入夜色,盡量隱藏原本的樣子。我說:“你已經連續幾年給女孩家寄生活費了,能彌補的也盡力在彌補了,但你不能讓這件事情毀了你的生活。更何況,這件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是女孩選擇了黑診所,道義上你錯了,但是你沒有直接的刑事責任。”

小五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仍像一塊沉重的磁鐵,吸附所有的黑暗,想遁入夜色之中。回宿舍的路,又長又寂寞,小五說:“還記得讀高中時你問我,為什麼每次我失敗之後總會問贏家理由,我的回答是,麵對失敗才是贏的第一步。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不能再逃避了。”他做了決定,無論結局如何,不再流亡,不再逃避,這是恢複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時間又過了大概一周。淩晨一點,宿舍的同學們都睡著了,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我莫名地感覺一定是小五打給我的。我穿著褲衩,抱著電話跑到走廊上應答。“同同,我去了女孩家。”小五帶著疲憊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了過來。我屏住呼吸,蜷縮著蹲在地上,一麵抵禦寒冷,一麵想全神貫注聽清楚小五說的每一句話。“她還在,沒死,也沒懷過孕,那是她哥哥想用這個方法讓我賠錢而已,聽說我輟學之後她很後悔,一直在找我,但一直找不到……”話說到一半,小五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傳出了刻意壓抑的抽泣聲。

“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傻?這四年一直像蠢貨一樣逃避著並不存在的事。”

“怎麼會。當然不會。”我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生活殘忍,許以時間刀刀割肉。十七八歲的時候,一次格鬥遊戲的輸贏不過三分鍾的光陰,而小五的這一次輸贏卻花了人生最重要的那四年。

我說:“小五,你不傻。如果你今天不麵對的話,你會一直輸下去。麵對它,哪怕抱著必輸的心態,也是重新翻盤的開始。你自己也說過,逃避的人,才是永遠的輸家。”

“同同,我輸了四年,終於在今天結束了。心有不甘,卻無以為繼。你說,我下一場戰役需要多久才會有結局呢?”

那天是2002年10月16日,秋天,涼意很重。

之後的11年,小五再也沒有回過家鄉,我們也鮮有聯絡。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常有人問起:“小五在哪兒,你們知道嗎?”

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在歎息,覺得他的一生就被那個虛無的謊言給毀了。我什麼都沒說,誠如我和小五的對話,有的戰役三分鍾比出輸贏,有的戰役四年才有結局,有的戰役十年也不算長。對於小五而言,一個敢於麵對的33歲男人,他下一次出現時,一定是帶著滿臉笑意,與我毫無隔閡,仍能在大排檔喝酒到天亮,在遊戲廳玩街霸到盡興,始終稱兄道弟的那個人吧。

“逃避,就一直是輸家。唯有麵對,才是要贏的第一步。”這句話真好,17歲的小五這麼說。

現在的小五已經在北方的小城市成家,和妻子開了一間小小的麵包店。早起、晚睡,那樣的生活似乎可以把一天重複一萬遍。小小五滿百天的時候,我問小五:“現在會不會覺得生活無聊呢?以前你是一個那麼漂泊,有那麼多信念和理想的人,現在卻能把同樣的一天過一萬遍,怎麼做到的?”喝了一點酒的小五拍著我的肩膀,眼睛裏閃著光,他說:“以前我四處躲藏,每天都是痛苦的,我把痛苦的一天重複了四年。現在我和她在一起,第一天我就覺得是幸福的,所以我要把幸福的一天重複一萬遍。”說完,小五滿臉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