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嘲笑過少年的無知,也嘲笑過歲月的蒼老。我們行走在路上,理想宏大,眼窩卻淺顯。我們沒進入狀態時一言不發,我們瞬間被感動後,人人衝上講台爭說自己這十年的變化。
曾同學,讀大學時我們聊天不多,她性格內向,和男同學說話會臉紅。有一次女生宿舍進了賊,她麵對宿管員支支吾吾急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在我的印象裏,曾同學大概就像在我們每個人生命中扮演熟人角色的人物,點頭之交,之後再無了解的欲望。
我拖著行李到酒店時,她坐在接待處,看見我便熱情地打招呼,說她女兒看了我的書,說她很驕傲地告訴她女兒作者是她的同學。
我當時有點被嚇到,在我的印象中,無論十年的時間是否算長,能徹徹底底改變一個人本質的機會微乎其微。正如我,十年前,十年後,我改變的是表達方式,但真正的那個自己,仍舊有跡可循。
一曲《米店》結束,同學們陸續上台說自己這十年的改變。曾同學上了台,還未發言,臉已因激動而發紅。她的第一句話是:“我從未想過十年後還能和你們相見,有些話我從來沒有說過,但如果今天不說,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可以說。這十年,沒有人與我並行,所以我想告訴你們這些年我的故事。畢業後我找不到工作,隻能考研,讀完研後投了無數的簡曆,求職未果,又在老同學牽線的單位一次又一次被涮,心如死灰。後來一個人去深圳,睡過公園,一個人在天橋下痛哭。決心轉行,進入四星級酒店做服務員,惹人訝異,被人嘲笑,隻能刻意隱瞞自己的學曆。再後來,我進入現在的金融公司,結婚生子,從未放棄。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些故事,即使有人知道了,也很難相信。今天我想說給你們聽。我從來沒有放棄過生活,也沒有被生活放棄。”
她一個人站在那兒,帶著哭腔說完這些。集體鼓掌,有人走過去拍拍她的肩。
有時候我們說很多話,並不是想得到熱切的回應,而是隻要有人願意聽,願意幫我們記住,就夠了。
當曾同學說她十年經曆的時候,我們在心裏細細揣摩這些年的改變。同窗四年,並無二致,畢業那天之後,我們開始走上不同的人生路,進入社會不同的切麵。
講義氣的成了警察,耍帥的當了單位的團委書記,學生會主席已做了局長,第一個見網友的女同學嫁到國外成為家庭主婦,與男同學關係最好的女孩成了大互聯網公司的銷售冠軍,想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仍在掙紮,隨心漂泊的一直祥和淡定,而我,進入傳媒這一行之後便沒有更多的選擇,算是一條路走到黑,爭取到了一些機會得以喘息。
如果十年前問我,你們花十年去經曆,會知道自己未來身處何方嗎?
有關時間的提問,都是問題簡單,回答太難。為了一個結果,人人都會付出種種不為人知的代價。
你的對手每年都在更換,你的夥伴也是。你的收入每年都在增加,你的消費也是。你的眼界每年都在加寬,你行走的步伐也是。你越怕別人讓你失望,你就越怕自己讓別人失望。有一類人,有自己的個性,想獨立,有掙脫社會引力的欲望,卻必須背負壓力勒青全身的傷。誰都無法脫離“守恒”的規律,我們自覺越來越成熟,不過是越來越不在乎。盔甲再厚也無用,傷疤硬實才能防身。
三離開十年同學聚會的第三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條來自622寢室長的短信。
“這次相聚發現你真的長大了,成熟了。或許是因為我曾經太了解你的緣故,我發現這十年盡管你的外貌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你的心智卻已經如此的改變……內心為你這樣的改變而高興,祝願,在路上的你,越來越好。”
燈火迷蒙,鳴笛遙遠,我手握方向盤,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開。把車靠邊,搖下車窗,眼裏全是唏噓後的漫漶。這條路是北京最擁堵的三環路,在最高點的位置朝前望看不到盡頭,也數不清前行者的數量,每每投身於此,便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愁如湘江日夜潮,接二連三。
在參加十年同學會的前一夜,所有男同學全部住回湖南師範大學第五宿舍的622寢室,我推開門,那些熟悉的麵孔正聚集在寢室中間的書桌上打撲克,一個一個熱情異常,“Hey,你好,好久不見”——因為很久不見,大家都刻意壓製內心的緊張,用熱情來化解尷尬。你好。你好。你好。你好。當對第四個人點頭微笑時,我已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哽咽,一字一頓地說:“我真的好想你們。”然後大哭了起來。
因為哭泣,我從夢裏驚醒。而那時,我身處淩晨5點28分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