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音·繞梁聲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橘文泠
(一)
煜洲槐城,永麟宮中正舉行一場盛大的樂舞。
大殿中,舞者袖袂翻飛,秀麗的臉上掛著一絲妖冶的笑容。
煜洲王修華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者——
他的寧妃,珞欣。
沒有人察覺到高大的廊柱之後,那個薄紗蒙麵的窈窕身影。
韓玎目光冷然。
忽然熟悉的樂曲戛然而止,一段從未聽聞的弦歌響起,她向樂工那邊看去,但見領奏的是一個陌生的美貌少女,少女懷抱漆黑的箜篌,十指靈動,巧笑倩兮。
慶典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天裏隨侍君王的都是寧妃,人前獻舞,簪花得賞,修華也好,其他人也好,似乎都已忘了她。
煜洲王的音妃,韓玎。
但她想自己在別人眼中或許也沒有資格在意這些——雖有美妙得仿佛能動達天聽的歌喉,她的容貌卻是平凡得近乎醜陋,修華從不曾真正寵幸她,她亦自入宮第一天起便白紗覆麵,不示真容。
如今珞欣出現,所有人都說她要失寵了。
數日後的清晨,她獨自在禦園漫步,轉過一個拐角,看見一大片葉萼龍膽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緊緊收攏著花苞。
她想了想,輕咳了一聲,曼聲而唱。
不同於優伶樂伎所唱的詩詞歌賦,亦不是民間的野曲小調,她近乎吟哦的歌聲,能輕柔地融入風聲、水聲,甚至花朵開放的聲音。
片刻後,就好像被這美妙的歌聲蠱惑,龍膽花竟逐朵綻開,未幾多時藍紫色的花已然開滿一片。
“久聞音妃之聲能使草木生情,今日一見,果然神奇。”就在她低頭去親近花朵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她抬頭一看,隻見珞欣正小鳥依人地偎在修華身邊。
修華神色似有不豫。
她嘴角微鉤:“臣妾見過王上。”
修華示意她平身:“音妃的歌聲確實動聽。”隨後又問,“鳳婠,比你的琴聲如何?”
她這才發現慶典上那個彈奏箜篌的少女竟也隨侍在後,聽到修華問話,少女輕笑:“豈敢與娘娘相提並論。”
這時內侍稟告說有大臣求見,修華匆匆去了,場麵一下子冷了下來。
“你們走遠些,我和珞欣妹子說幾句體己話。”她徑自上前拉住了珞欣,看著從人們退開。
“姐姐看什麼?”珞欣問。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麼用這樣的人?”她盯著遠處鳳婠的背影輕笑,“王上癡迷音律是十洲皆聞的事,這個鳳婠所奏曲盡其妙,又有幾分姿色,王上分明已經對她上了心……”
珞欣臉色微變。
“趁她還要倚仗你,妹妹最好先下手,免得日後反而受製。”她說著,輕撫珞欣的肩,想她們兩人此刻在別人眼裏該有多親厚?
珞欣狐疑地看她:“為何提點我?”
“你是右相義女,韓玎不敢與你比……”她在麵紗之下露了一個笑容,“但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這永麟宮中有韓玎一個就夠了。”
(二)
未及幾日,耳目傳來消息——珞欣果然漸漸冷淡了鳳婠。
聞報她心裏暗暗發笑,珞欣畢竟年少,聽了幾句話就自毀長城。沒有鳳婠,她的舞姿再美,修華不多時也會厭了。
修華喜歡的是美妙的聲音,他隻喜歡美妙的聲音。
隻有她明白君王對音律究竟迷戀到了何種地步。
再一次走上那天的小徑已是月餘後,葉萼龍膽的花期已過,路過花圃時她停了腳步,看著凋零的花朵……想起昔時那人背著她,在半人高的草地中慢慢走過,夕陽的光落在她的背上,溫暖得令人沉溺……
母親罰她背書,夏末最好的時節,她卻不得不困在室內,直到他帶了藍紫色的花給她。
這是葉萼龍膽。青年笑著問,你可喜歡?
“音妃真是很喜歡龍膽花……”
耳邊響起真切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修華獨自站在那裏。
“臣妾參見王上。”片刻後她才想起應有的禮數,“王上怎麼孤身在此……”
“孤想一個人靜一靜。”修華說著靠上了另一邊沿湖的欄杆,看向前方。
水麵有霧,玉鑒湖對岸的景色便看不清楚——那裏是禁地,無論從前或者現在,都是隻有煜洲王才能進入的地方。
此刻修華徑自出神,她得以好好兒地打量他一番。瘦削的線條,略顯蒼白的膚色……但他依然好看,略見的憔悴甚至更彰他天生的那種瀟灑神態。
反正在她心裏,他永遠是那個豐神如玉,執花而來,微笑著看她的俊朗青年。
“王上氣色不佳,可是近日夜不安枕?不如今夜由臣妾侍奉,歌一曲助陛下安眠如何?”她說著,凝望他英挺的側麵,竟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撫平他眉間的微褶。
修華抓住了她的手。
“不必了。”他語氣冷淡,“日前孤聽你聲音略有嘶啞,近日還是著力保養為好。”
說完他就走了。
她撫上自己的脖子,聲音略有嘶啞?她如何不覺得?
罷了,反正她怎麼做也不過是故人的替身——
無論她是音妃韓玎,還是昔日的王女荷映。
修華的心裏始終隻有她的母親,先王的珠月王妃。
昔年時光,修華用怎樣癡迷的目光仰望著那個煜洲最尊貴的女人,如何為她的一顰一笑而牽動心緒,這一切她都看在眼裏,想著總有一天,她會讓他隻看著自己一人。
可她還未長大,母親便過世了。
一片素白的靈堂上,她看到修華鐵青著臉默默離去,心底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懼,仿佛他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於是哭叫著追上去,可那人隻顧向前,充耳不聞。
她跌倒暈厥,醒來時便不見了修華。
他再出現的時候已是叛軍的首領,那晚夜黑如墨,父王抱著她從城門上往下望,她看見陣前修華橫刀立馬,臉上寫滿冷漠與殺意。
先王死在修華刀下,他弑君自立,成為新的煜洲王。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兮,曷維其已……”夜深,她追憶著往事,曼聲唱著古人悼念亡妻的哀歌。
眼中所見,似乎又是九年前城破父亡的那一日——永麟宮到處都起了火,宮牆上麒麟與九音鳥的彩繪在烈焰中熔化剝落,隻餘一片焦黑。
而如今這裏的金碧輝煌對她而言如此陌生,就好像修華之於她,形雖在,那個人——
卻再難歸來。
(三)
數日後的清晨,她從夢中醒來,暗衛已跪了許久。
“她答應了?”聽過回稟,她微微而笑,隨即意識到人尚在側,“你還待著做什麼?”
“主上擔憂娘娘在宮中的情形……”
暗衛說自己需離開王城數日前往複命。
“叔父已經來了?”她不禁驚訝,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便點了點頭,“也差不多是時候了……你去吧。”
話音未落,暗衛已隱入陰影之中。
是夜,弦月半滿。
初秋風漸寒涼,到了夜晚玉鑒湖上便會騰起茫茫的霧氣,縱有明月,湖岸的景色也是朦朧縹緲看不真切。
獨坐在岸邊的湖石上,韓玎隻覺得手腳都變得冰涼了,但她不在意。
就是這樣細微的痛苦,讓她確認自己還不是行屍走肉……
忽聞身後腳步輕扣:“娘娘不冷嗎?”
回頭,但見鳳婠懷抱箜篌,嘴角是如常的笑容——她十分不喜,總覺得這抹笑容帶著一點難以捉摸的高深。
仿佛她是那個掌握全局的人。
不過是個遊方琴師……
她向樂工坊翻查過少女入的記錄,發現其行賄的蛛絲馬跡,如此處心積慮想要入宮,無非是貪圖榮華富貴。
這樣的女子她見得太多了。
不過既然懷著如此野心,那麼當珞欣疏遠她的時候,鳳婠必然會尋找別的方法來接近修華。
所以她發出邀約,今夜少女就來了。
當然,鳳婠還得表示一下誠意。
“東西拿來了?”
聞言少女將一條華麗的披帛交到她手中,冰蠶吐絲,巧手織就,栩栩如生的花朵還染著墨檀的芬芳——
這是珞欣的東西。
“娘娘要這個做什麼呢?”鳳婠顯得很好奇。
“可知在這宮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多問。”她冷然道。
少女吐了吐舌頭,將箜篌抱得更緊了些。
“你還真是到哪裏都帶著它。”她第一次細看這件樂器,漆黑的琴身,二十三弦亦在月下閃著黑色的光澤,不知是何材質。
“鳳婠遊曆十洲,隗英從不離身。”少女說著,撫過箜篌的鳳首。
不知是否錯覺,她似乎覺得琴弦在一瞬間閃過一片光亮。
“此琴名為‘隗英’?”她忽然有了興味,“你且試奏一曲……讓本宮看看你究竟價值幾何。”
聞言鳳婠眨了眨眼,隨即挑了塊平坦的湖石坐下,指尖微鉤,撫弦初響。
霎時間,四周安靜了下來。
秋蟲之泣鳴,鬆風之徐徐,都變得不那麼清晰了,隻剩下箜篌的弦音,一聲又一聲,明淨通透,動人情思。
聽了片刻,她忍不住說:“好美。”
這時她已轉到鳳婠身後。
而少女渾然不覺,似乎全心沉浸於曲樂之中,
可惜了,她想。
就這樣殺了鳳婠,有些可惜……
“娘娘過譽,鳳婠微末伎倆豈敢誇耀,當世若論音律之美,還屬煜洲王室首屈一指不是嗎?”忽然鳳婠停了下來。
她不禁一怔。
少女輕笑道:“千載之前,有九音鳥化為女身降臨煜洲,見山川秀麗喜而作歌,歌聲引來麒麟化為男子,雙方兩情相悅永結以好,即是煜洲王室之祖。後王室曆代多有女子歌喉絕妙,民間便傳說其為九音鳥的化身……”
言談間,鳳婠慢慢轉過身來,迎上她的目光。
她驚訝地發現少女的眼神變了,竟有種令人膽寒的森冷之意。
少女還在說——
“比如說先王的珠月王妃,還聽說,當年的王女荷映也……”
不要說!她聽到心底有個聲音尖叫起來。
珠月,荷映。
那是絕不能提的名字。
下一刻她一步踏上,手中披帛猛地繞上鳳婠纖細的脖子。
“喀!喀喀!”箜篌落地,鳳婠抓著她的手,卻無法阻止披帛寸寸收緊。
“你……究竟……想做什麼?”少女啞著聲問道。
她不答,隻是手上用力。
終於鳳婠倒了下去。
將屍體推進湖裏,她大口喘著粗氣,滿意地看著披帛漂浮在水麵上——明天一早,就會有人發現鳳婠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