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素秋啞然失笑,反應過來時剛想追問原因,卻馬上住了口。
何必問原因呢。無論是因為那天那個貴婦來頭不小,還是她被羞辱的醜聞一夜傳遍上海,他覺得她沒有價值了,什麼都可以是理由。
“感覺挺虧欠你的,估計我要說曾真的對你動過心你也不會相信,這樣吧,吃完這頓你去陳九那兒結算下工資,我還給你留了些補償。”
顧少淩皺著眉說道,今天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馬夾,裏頭是件紫色綢質襯衣,配了頂深紫色圓帽,煞是風流好看。葉素秋靜靜望著他,似想將他的樣子刻進心裏。
真心果然又一次將她辜負,不過好在她始終表現出無所謂的模樣。
至少這樣麵子上比較好看。
“老板,不介意我先回店裏吧?我可迫不及待想看你給的補償呢。” 葉素秋眉眼彎彎,嬌俏地放下刀叉,轉身拎起了包。
顧少淩微笑著點點頭,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葉素秋拒絕了他相送的好意,獨自走出了美華飯店。
這樣也好,自己不用再留戀上海。上流社會的花花公子,玩夠了隻會娶一個名媛淑女,而她葉素秋不過一道辛辣的開胃小菜。葉素秋不由得笑了起來,直笑得嘴角一絲力氣也沒有。
她並未回百樂門。
此時天已差不多全黑了,難得又見繁星滿天的樣子。閉上眼,似乎還見著初遇顧少淩時的樣子。那時自己拿刀抵著人,看起來冷靜毒辣,其實心裏也怕得要死。那時如果沒有他,恐怕事情沒那麼容易結束吧。
如果早點知道,那自己那天一定撒腿就跑,如果早點知道,她就不該連夜逃來上海。果然千金難買早知道。
想著想著,雙腳已走到了家門口。自去了百樂門,這還是她第一次那麼早回來。
正要開門,卻聽見隔壁傳來奇怪的聲音。葉素秋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躡手躡腳走到隔壁,拿鑰匙輕輕開了門。
她的鑰匙和門鎖跟餘知樂的都是一樣的,畢竟打小認識又漂泊異鄉,這份信任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推開門,聲音更響了些,卻是出自裏屋。葉素秋隻覺眼前一黑,心裏已全然明白,卻還是不甘心地走了過去,透過門縫往裏看去。
餘知樂的身畔枕著一個女人,女人臉上留著百樂門最常見的舞女妝。
而餘知樂也與往常完全不同,臉上滿是猙獰與得意。
“哥,你不怕嫂子知道了介意嗎?”女人撒嬌著說。
“得了吧,她那身子估計也早給有錢男人睡了個遍。過些日子我得回老家了,這些錢你拿著。”說罷,餘知樂從枕頭下摸出一小遝錢來。
“好哥哥,我就知跟你那麼久,你對我是真心的。”
女人笑著抓過錢,數錢的動作嫻熟而優雅,餘知樂則輕輕吻她的側臉,倒真如一對真心戀人。
葉素秋默默原路返回,萬語千言凝在心裏,卻反而笑不出也哭不出,隻覺得發自內心地感到惡心。原來她撥給他的工資,他全養了別人。原來他每夜等她吃飯,隻是前腳送走了別人,後腳迎來了她罷了。
原來所謂的真心,所謂的信任就是這樣。萍水相逢是如此,青梅竹馬也是如此,是自己太當真了。
雖在百樂門,自己卻一直潔身自好,為了練酒量曾一口氣喝下兩斤燒酒,僅僅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灌醉而占去了便宜。葉素秋從包裏摸出兩張火車票,將一張撕碎,另一張則擱在茶幾上。
恍惚間,她似又聽見了那天那個貴婦聲嘶力竭的那句,我祝你永遠得不到男人的真心。
上海啊上海,這次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也再也不會想回去了。葉素秋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墜入她的眼裏心裏,直砸得她全身發疼。
重新來到百樂門,此時她也不知該去哪兒,隻是坐在化妝間裏愣神發呆。小姐妹們不知道她已被炒,紛紛催促她快些上妝。
過往一幕幕都在眼前,卻奈何人心變。在上海一瞬間無依無靠了,一切似乎還是自己捆著兩條辮兒,剛踏下火車的瞬間,而餘知樂背著重重行李巴巴地跟在身後,都不見了啊。
葉素秋歎了口氣,卻又笑了出聲。發生的又荒唐又可笑,是真的很好笑。
一個人兀自坐著癡癡地笑,卻逐漸意識模糊,暈了過去。她想心事太過忘神,以至於沒注意到化妝間何時滲入了濃煙,周圍的人早已逃了個幹淨。
那是百樂門開業來最大的一次火災。
大火直接瓦解了百樂門盡半的包間與中央舞池,自然也死傷不少人。
醒來時,葉素秋隻覺頭依舊有些昏沉,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而身邊有個男人正在為她倒開水。水杯裏熱氣嫋嫋升騰,仿佛已過了一世。
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那個男人能是顧少淩。他能罵她不拿性命當回事,他能將被子摁在她肩上,哪怕隻是冷漠地看她一眼也好。
希望很快化為失望,男人轉過身來,居然是陳九。
“百樂門大火,都沒了。”陳九話不多, 語氣裏卻透出無盡的低落。
“喀喀——顧少淩在哪兒?”
葉素秋咳嗽了聲,問道。
陳九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下,啞聲道。
“老板當時喊了聲你的名字就衝了進去,樣子怪嚇人的,沒人敢上去攔。後來他沒有再出來了。”
陳九說完便放下了水杯,垂下頭,表情略有些痛楚與無奈。顧少淩或許不算個好人,但對他們這幫兄弟卻一向不壞。一夜間過往在上海打拚的一切盡化為灰燼,換誰都會心生絕望吧。
葉素秋睜大了眼,隻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跟著抖了起來。他怎麼可能為她這樣?!怎麼可能啊,一個人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呢?從一開始他的曖昧與調笑不就是玩玩而已嗎,所以玩膩了就炒了她,所以從未開口說過他喜歡她。
“老板那天除了讓我給你結算工資,還讓我把這個給你。”陳九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放在葉素秋掌間。
鑰匙在日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這串鑰匙葉素秋曾見過的,是顧少淩公寓的鑰匙。
顧少淩的意思再簡單不過,既然你不信我說喜歡你,那我便把家門鑰匙給你。這上海灘就算我曾對許多女人說過喜歡,但能交出鑰匙的卻獨你一人。
始終沒有告訴你的是,我也厭倦了你所厭倦的一切,從你持刀救人的那刻起,你就是茫茫人海中,我此生認定的女人。
【七】
女人起身從抽屜裏掏出張紅色燙金婚帖,攤給陳九看。婚帖是顧少淩寫的,新娘的名字是葉素秋。
“這張帖子是我在他公寓裏找到的,他果然是自負啊,好像以為我一定會答應似的。”女人臉上掛著甜蜜的笑,美得連水晶燈都失色。
“後來我住進了他的公寓裏,每天都在等他回家。不過看樣子,他是真的回不來了。”
女人笑著起身:“時間不早了,故事也講完了。”
陳九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居然已經十點了。他有太多想說的話,想對她說的話,此時反而通通哽在了喉間。
從他將她從火中救出,不覺間已三年了。這三年內他數次登門,但這是她唯一開門的一次。不但將他迎為座上賓,甚至還一口氣對他說了這麼多。他不是不明白,就算三年內自己從小混混混到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人,她也不會喜歡他。
三年前百樂門遭遇此禍,很快新店在戈登路開場。大概是新老板為討個吉利,不希望媒體過多提到昔日的大火。
新百樂門依舊紅火,人們很快忘記了曾經的紅星葉麗蓉,也忘記了大上海的夜幕裏曾翻滾過這樣的一段紅塵往事。上海依舊繁華迷人,數不清的人在此笙歌留連,數不清的人在此哭過笑過。
第二天清晨,本來打算再次拜訪。陳九卻突然發現上海的天空居然泛著紅光,追著天空跑去,很快發現一大群人圍住了一幢熊熊燃燒的房子。
火勢凶猛,熏得整塊天空也焦了半邊,一如三年前那場大火。
昨天他還在這幢房子裏待了一整天,聽了一整天的故事,陳九突然感覺喉嚨火燒般,濃烈的煙塵嗆得他眼淚不住地往外湧出,越是想止住,卻越流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