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合歡棲凰(3 / 3)

我捂住臉,滑坐到地上。其實我並沒哭泣,隻是積鬱的悲憤和苦痛亟待渠道清空,我不知在多長時間以後仿佛才有力氣站起,反被他捏住手腕拉近身旁,他的聲音幾乎是冷的:“這個時候你還想去哪兒?”

我推不開他,而他用力將我箍在懷中,劍拔弩張般下一刻就想撕碎對方,我從未見過眼前這人現今這副樣子,雙眼猩紅,清淡風流的態度仿佛已被他棄在宮闈之中,他這樣驚痛,仿佛我們仇恨深重。

我忍耐著,緩慢發問:“你想幹什麼?”

良久,他才沙啞地,低聲詢問:“那你呢,眼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遲遲晚風內,我展臂與他貼近,在捕捉他體溫之際喃喃,“我知道,我在吻合歡。”

六、

風聲晚涼,送來和風碎月。他終究沒有推開我,衣帶寬解,我在空白的經驗裏被動接受這溫柔眷顧。連痛苦仿佛都可以稀釋,而我終於知道這才是我與他第一次如此接近。

直至天色接近破曉,我們在彼此相對的晨光中無言,而這次卻無關尷尬,隻有情濃。他替我撿起散落衣物,終於為困擾我一夜的問題作出解釋:“那一夜我被下藥,確實出於大公主示意,她想讓你身敗名裂,帝位不保。”

他環抱著我,緊了緊,在不合時宜的沉默裏微笑著:“幸好,你平安無事。”

“你為什麼不能離開她?”我低聲問,“我們可以一起走。”

“逃不掉的,”他微笑著,而有更深重的苦痛氤氳他眸心,“我是有窮的細作,我的族人都在有窮王手中。我一旦從大周離開,他們下一刻就會萬劫不複。”

我愣了愣:“所以,你要我退位離開大周。”

“我不能與你為敵,也不能把你放在絲毫危險之間。”他仿若慰藉地喟歎,“我懇求有窮王,他表示願意帶你離開。”

我靜默著,更緊地依偎進他的懷中:“這麼危險,為什麼你還來見我?”

“我把你安排在山腳,回來時你已經走了,我不放心,就一路找到這裏。”

“姐姐知道嗎?”我又問。

合歡倦怠地閉眼:“或許不知,或許在等待時機。”

他陪我住了半個月,那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歲月。大多數時候我們相互依偎,僅僅隻是一言不發地對視,從日升至日落。最後一天的夜晚我與他並肩睡下,他很快翻身睡去,我睜目無眠,而我深知他必定與我一樣清明。

在天欲亮之際他坐起,然後穿衣,我屏息聽取細微如絲的動靜,聽他幾乎微不可察的腳步與呼吸聲,聽他站在我床邊長達一刻的無言和寂靜。

而我隻能裝作一無所知,當他用雙唇觸及我額頭之後遠離,傾聽曉露低落,聽葉尖相擊,聽他以為我不知的腳步落入泥濘。

天大亮時我翻身坐起,房間寂靜無人說話,窗外蟬鳴乍響。夏天在刹那回轉,已猝不及防降臨。

我如常出去擺攤替人寫信,賺取微不足道的財物,但我已將長發梳起,並微笑著告訴每一個意圖接近的男子關於我丈夫的去向,他在皇城謀職,很快就會回來帶我離開。

青山綠水,碧野江山,總有容得下我們兩人的地方。

我在半個月之後等來的消息是他要與姐姐大婚,當夜我如常入睡,雖然會在夜半驚醒,側耳傾聽窗外動靜,而長夜漫漫,其實無人知道我的等待。

這等候沒有持續多久,皇城之中有人傳來消息,說因為合歡謀逆被投入牢獄,我在知道消息的當晚收拾行李離開這裏,趕赴關外,一路窮苦無限,風沙和長煙成為慣事,抵達有窮城外我已接連三天未睡,不及叩門便精疲力竭一頭栽下。

清醒時我在營帳內,侍從掀簾入內,她們大約還記得曾在大周與我有一麵之緣,所以理所當然叫我公主,而我隻覺得這稱呼恍如隔世。

我停了停,說,我要見有窮王。

她們相顧無言。等了一會兒聽見簾外步履輕響,有窮王進入:“你終究沒有忘掉他。”

他已經在我心裏。我這樣想,卻並不這樣說:“請你救救合歡。”

“為什麼?”

我迫近他雙眸,一個字一個字地不放過他神色瞬間變化:“因為他是有窮人,也因為他是你兄弟。”

他一愣,然後從容不迫以大笑掩飾這出乎意料:“誰跟你說的?”

“有哪個細作可以說通一國之王,又有哪個細作能神通廣大讓一國公主平白無故地消失。”

有窮王盯著我,確定我隻是出於保護合歡的目的而非大周國派來的另一個奸細之後才鬆氣:“我一直以為合歡是天底下最蠢的人,現在想來,他也不會寂寞。”

“我大約,是有點看上你了。”他漫笑著突然這樣說話,令我毛骨悚然。

“怎麼?”

“當年你曾跟我說,倘若有天我喜歡你,最好提前知會你一聲。”他怡然站起,卻不著急離開,“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可以救合歡,你願意以什麼條件作交換。”

我緊緊盯住他瞬息萬變詭譎的雙目:“阿紫就在這裏,任君處置。”

有窮王大笑,不知緣何痛快放聲,令我十指麻木般察覺這營帳戰栗的抖動:“我從不知你這樣有趣,”他意味深遠地提及,我不知他話中遺憾是出於假意抑或是客套,而我隻能默然無語,當與他目光相遇。

“我第一次見你,你精致美好仿若布偶,令我想起草原上的麋鹿,”他頓了頓,若有所思,“膽小到可以任人擺布,有時候卻天不怕地不怕般這樣莽撞。”

七、

有窮王在第二日即發兵去往大周,那曾是我的臣民和將相,那也是我的家國和百姓,我身負罪孽,隻想救你。

合歡,我會救你。

正如你曾救我。

行兵六日後我們趕赴大周都城,兵戈激戰先於行刑開始,我在皇城街口終於找到合歡。他虛弱地伏地氣息奄奄,我以為他快要死去。可是他還是奮力睜開雙目,隔著交戰的兩軍緊緊攫住我視線,讓我想起璀璨繁星若錦,而銀河浩渺空若無物。

一支冷箭堪堪擦著我手臂掠過,有窮王揮劍砍下。然後冷冷地看向我:“沒救出他,你倒先死了。”

“你說過,你會救他。”

有窮王冷笑:“但你不能現在就死。”

姐姐終於出現,我轉過兩匹馬看到幾月不見神色憔悴的她。這幾天瞬息萬變的世事令她如同失去引領的傀儡般落寞,她看著有窮王,看著地上撲跌的屍首,兩軍鏖戰漸歇,在這久久朔風掠過血地的寂靜裏,她終於問了出來:“你想怎麼樣?”

我察覺有冰冷的金屬貼近我脖頸,是有窮王將佩劍架在我脖頸之上。他側首,眼中有清晰的冷光:“我要你現在就殺了合歡。”

如重錘擊首,我愣在當地。

姐姐躊躇轉視我,她並不想合歡死,而僅僅隻是逼迫我現身。

金屬的質地迫入肌理分毫,見刀飲血般淌下幾縷血液,沿著我鎖骨。我知道這景象的可怖,因為我看清那男人陡然蒼白毫無血色的雙頰和嘴唇,我甚至從未這樣清晰看見他眼中幾乎如死去般異樣湧動的光亮。

無數頓悟的悲憤刹那貫穿我頭頂,如血液蒸騰般令我無法站穩般屹立,甚至連要置我於死地的有窮王也不得不扶住我下一刻就能栽倒的身子。

我明白。

我突然明白過來。

有窮王逼的不是姐姐,他真正要逼迫的是合歡。

他要逼的人,隻是合歡。

因為我看清他拚著力氣站起來,我看見他血跡斑斑的衣裳,我看見他仿佛挪動都能撕裂傷口的舉止,而我也看到,他眼中噴發的無力。

他憑借著最後的氣力,猛然迎向距離最近的長槍。

我永運不會忘記他回頭看我時的眼神,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月夜,疏影橫斜水清淺,我此生再也找不到形似那年的月色。

八、

有窮王鬆開我,我終於能跌坐在地上。漸歇的戰場兵戈重整,兩軍交戰將我忽略,我終於能朝他接近,我艱難地接近他,任憑血流成河的交戰,任憑周圍廝殺的士兵相繼倒下,而我隻在靠近他,毫無退路罔顧生死地向前,他目中仿佛有劇痛般的光亮,隨著我來,隨著我們永遠可以在一起的希冀。

我抱住他,我終於握住了他的手。

“你現在信我了嗎?”

“我從未說過不信,”我將麵頰貼著他被血液濡濕的側臉,然後用我生平不複再有的溫柔語氣告訴他。

“合歡。我們有孩子了,我趕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

他微笑著,仿佛此後不再需要表情一樣對我微微笑,而天色倏忽暗下,大雪瞬間覆蓋這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