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夢占(1 / 2)

因著韓文朗出征,年節裏門戶間的接待備禮等事,都分攤到各人頭上。雖有如願相幫在宅中應對接待諸事,親眷間的走動文雋尚還可以勉強對付,隻是內宮的宴飲及各殿各閣的請見備禮,少不得還要把韓甌從玉泉寺請回來一起置備入禮。年下熱鬧熙攘又透著奔忙,文雋累得偶爾抬頭看著那堆摞成小山的禮單,無奈與蘭兒對視一眼,蘭兒哀嚎一聲道:“鄉君,怎麼還有這麼多,我現下覺得自己偷閑多喘口氣也是罪孽的。”文雋想著,本來平日裏那些斷斷續續的置禮備禮尚能應付,可由於年中到年末發生的幾起大事,府中眾人本就少有歇息,年禮就比往年延遲備至了。何況往年這些事,都是由韓文朗同曲管事一同來辦,她才接手侯府諸事並不久,而年節贈禮回禮等事,就是擱在尋常人家也是難倒主母的,更不說像廣平侯府這樣的世家大族,其間各個關節更是錯綜複雜,她許多時候難免勞盡心力後仍覺棘手。好在身處兆京的士庶容易被新鮮人事吸引,不過分糾結熱鬧過的前塵往事,也不過分流連過去的美人與才士。變幻的流雲萬千,他們很少有人會認真去計較昨日那朵炫目晚霞,與今朝這抹清麗雲煙有何不同,盡管他們也曾一遍一遍駐足與驚歎。當年豔絕兆京城的眠香樓歌伎南歌,已經被曾捧著各類金銀珍玩競相追逐的那些人漸漸忘卻。聽聞眠香樓新來了位清麗冷美人,她有如從遠處的冰雪中行至而來,美得讓人驚心,她幾乎從來都淡施脂粉,但她的眉不描而黛,她的唇不點而朱。文雋偶爾也同如願不經意閑談起這些,一旁的蘭兒始終不發一言,如願見了奇怪,半玩笑問她:“蘭兒怎麼突然間就少了言語,莫非那位美人真有那樣廣大的神通,可以隔這麼遠將你凍住不成?”蘭兒微微垂了垂頭,下意識看了眼文雋,待回過神後故作深沉道:“我不過是納罕,傳言之所以為傳言,大都比實際誇張許多,姿容略微清秀的女子經過茶樓酒肆一粉飾,都是可以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若是他們有幸能一睹我們女郎和鄉君的容貌,那可不是要拍爛桌案驚呼絕色麼?”如願不想她反倒打趣起自己,臉經不住一紅,向文雋央道:“蘭兒越來越信口胡謅了,阿姊你也不管束管束。”文雋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權當她真心誇你便好,別的倒還好,打趣閑談這個我實在也不好管。外麵都曉得我與蘭兒如半個姊妹,傳出去還以為我苛待她。”如願無奈看著蘭兒:“阿秭心貌如一,倒是真當得起絕色,可我哪及得上你萬一,蘭兒你再這般胡誇,我隻能暗暗羞死。”蘭兒掩唇笑了笑,道:“女郎又何必妄自菲薄,別看我比你稍小上那麼一些,可也算閱人無數,女郎的容貌氣性也真的是萬裏挑一的。”文雋隨即笑笑,向蘭兒道:“如願向來麵皮薄,不比我們私下裏你來我往慣了。”又凝視著如願,眼神似有歲末難見的和暖春光照向她,“蘭兒誇讚雖有些過,但京中人都知曉廣平侯府韓侯膝下除了有一位郎君,也還有一雙姊妹。你雖名義上是養女,但無論是父親、阿兄還是我,都真心地拿你當家人,阿兄臨行前還特意讓父親和我替你張羅物色一門好的親事。隻是我思來想去很是犯難,究竟是怎樣家世秉性的公子,才能配得上我們的妹妹。”簷外有細細的風雪飄散,隻聽暖閣中響起歡悅笑聲,平日沉靜的玲兒也在一側偷偷發笑,如願的臉被炭火熏染成桃花色,羞怯道:“阿兄體恤妹妹心下感念,隻是阿姊與衛王殿下尚未成婚,我......這樣的事......不如日後再說,我想盡可能多的留在這裏,留在你們身邊。”文雋輕撫衣間的玉璧,觸手生溫之餘仍覺得有些空落落的:“邊關戰報要月餘才傳回兆京一次,還總是言之無物,我也不曉得還將要等他多久,總不不能白白耽誤你的青春韶華。”年節下的忙碌好不容易勉強對付過去,侯府上上下下總算可以稍事歇息,文雋同曲管事就年末進出各項核對賬目時,無意間倒是知曉一些舊事。侯府上下對如願雖也是應有的禮節從不有廢,卻還是難免不少人私底下嚼舌根。尤其今次到了歲末諸事繁雜,有些下人累極之餘就對暫時主理侯府事務的如願生出不滿,以至私底下傳出許多不好聽的話。文雋聽蘭兒說得這些事,不忿之下對如願生出不少愧疚,於是親自出麵將帶頭傳謠的進行懲處。可是,流言易出不易止,暗地裏仍有一些渾不吝的閑人躲躲閃閃私下議論。有次文雋還正巧無意撞見,想出麵時卻見曲管事從另一頭走去對那幾人大聲嗬斥道:“鄉君素來寬和,僅僅是將之前那些人訓斥完逐出府去,前車之鑒你們不怕,可曉得按大齊律例,奴仆妄議主人引起是非,是可以直接亂棍打一頓,然後捆了直接送兆京府衙嚴辦治罪的,府衙牢獄是什麼樣的地方,你們不知道,難道都想進去走上一遭?”果然,那幾人從一開始的破罐破摔之勢,迅速變得舌唇發顫,驚懼不已,其中一個嚇得腿軟跪地,其他幾個人見了也紛紛交換顏色,跟著膝蓋砸到地上,連連陪著不是,請求曲管事往開一麵。麵對文雋的疑問,曲管事倒沒有刻意遮掩,娓娓憶道:“女郎既然是陸娘子認的養女,我多看顧些也是應當的,“然後他凝望著冰凍湖麵,目中有片刻的感傷,“說起來,她算是我師父的曾外孫女。”從曲管事的描述裏,文雋隱隱窺得侯府的一些舊事,關於陸姨娘少女時期對父親的一見傾心,還有當年風流俊朗的侯府公子,以及她的母親——初嫁入侯府的國公府長女。曲管事上一任的管事,是他的師兄,而再前一任就是他的師傅陸管事。陸管事在侯府兢兢業業四十餘載,府中的侍女隨從都是他一手精挑細選,其中最讓他寄予厚望的就是兩個弟子,一個敦厚老實,一個靈活有韌。公子長到十五歲從宮中回到侯府居住後,陸管事那個水靈動人的豆蔻孫女就經常出入府中。後來,那位少女便請陸管事親自跟公子說,願留在他身邊侍候筆墨。沒多久,公子就將她納為妾氏,因那時侯府公子姬妾並不少,府上眾人倒也覺得尋常。隻是後來不過一年,公子便接替故去的老侯爺繼封廣平侯,同年秋迎娶孟國公長女孟婥。孟氏女陪嫁甚眾,除了金銀器物和侍女侍從,還帶來一位了不得的姑姑。那是夫人的乳娘,侍女們遠遠見了都要尊敬喚一聲馮姑姑。夫人性情疏淡,府內一應事務都交由馮姑姑打理。文雋還隱約記得那位永遠精力充沛的老人家,待她和母親都極盡回護,對其他人總是有些隱隱的敵意,尤其侯府中父親的姬妾,甚至是父親。曲管事回憶說,那位馮姑姑管事以來,便不斷挑出陸管事許多錯處,陸管事年事已高,又顧及孫女處境,便主動提出辭去管事一職。隻是,他最後向韓甌推薦接任管事一職的是曲管事師兄。曲管事為此事神傷不已,深思熟慮後決定告辭回鄉。後來的事曲管事也隻是聽他人說,他離開不到一年,馮姑姑就不知為何,被夫人以辛勞半生當安享晚年為由送回國公府,而夫人的生下愛女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就帶著幾個親近的侍女搬去後院休養,同時將府中大事小事分給陸娘子來打理。再到後來,也就是七年前韓侯外出辦差,侯府後院深夜突發大火,夫人和鄉君下落不明。曲管事的師兄張管事,被幾經尋找妻女無果的韓侯盛怒下卸職離府,而曲管事是那之後被請回侯府的。當天夜裏,文雋睡夢中不得安寧,她夢見了外祖父和舅父,他們笑著喚她名字,問她長大了想要什麼樣的夫君?忽然,畫麵另一頭是馮姑姑喚她,哄她說,鄉君今夜要早早安睡,明日我就便她出府去外祖父家,國公府大廚準備了好多她愛吃的糕點。她正眯眼暢想著,忽而感覺有一道柔和而悲涼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她一回頭看見了熟悉的母親,母親卻慌張得滿麵垂淚對她說,你去跟你父親說,讓他不要去......也不要來,我還不想見他......她驚醒時,看見蘭兒焦急地為她擦拭額間的汗水,道:”鄉君你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沒事了沒事了,醒來就好了。”暖閣裏的燭光看著溫暖,卻無限冰涼,她看著外麵被冰雪染得有些光亮的寂寂寒夜,突然覺得無邊空曠,無邊懼怕。彼時,仁壽殿數百盞燈火齊齊照亮,睡眼惺忪的宮娥恍惚以為是白晝,卻又不敢有所懈怠。片刻後,皇後著深色燕居服,在數名侍女的簇擁下急急趕來,暮雲將她迎進裏間,一邊走一邊說著今夜的情況。有幾名醫官在榻前悉心診治,聽了暮雲所述皇後略微放下心來,低聲問道:“暮雲姑姑,太後她睡夢中可有說什麼?”暮雲微微凝眉:“病症來得突然,奴也沒有聽真切,方才魯醫正看過後說,大概是勞心太甚,夢魘所致,並無太多驚險,皇後盡可安心。”皇後深吸一口氣,再次詢問道:“姑姑,那太後以前在夜裏也這樣過麼?”暮雲搖搖頭:“太後向來睡得淺,有一丁點響動都易驚醒,今夜我本還以為太後難得可以睡得沉些,後來聽見她不斷囈語,又輕聲喚不醒,方才感覺不好,這才驚動了多位醫館和殿下您。”見醫官陸續退開行到皇後身前靜待垂詢,皇後細細問過細節,才讓他們下去開方取藥。而後靠近太後踏前輕蹲下身,太後艱難地睜了睜眼,看了眼皇後隨即又落寞閉上,皇後寬慰道:“陛下在趕來的路上,估摸片刻後就到了。”太後重新睜開雙眼,目色混沌,幹涸的嘴唇動了動,語意艱澀:“告訴我兒,國之將有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