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範玉生終於肯卸下大小諸事來到兆京城,窈娘知曉他是特意來看文雋。於是便同他商議,說如今文雋已回侯府,他們父女才相認不久,這是他們團聚後的第一個守歲,隻怕韓甌不會太舍得放她過來。不如就趁著眼下臘日降近,以這個由頭將她接到別莊小住幾日,也算應節。範玉生覺著可行,便托她去安排了。臘日前一日,果然就有一輛繁華裝飾的馬車後跟著數十個仆人,來到別莊後門。因有大半年未曾見著這位義女,範玉生待她下了馬車,便急切邀她到茶室,二人圍爐煮茶,說起一年裏發生的諸多事情,談到有趣之處,兩人不時還發出陣陣笑聲,別是一番其樂融融。文雋聽範玉生說起南洲諸人諸事,便問詢道:“周大哥呢,他近來可好?”範玉生忽然恍若想起何事,笑道:“俊彥行事越來越周到牢靠,大有其祖上之遺風,這幾年他在南州商賈間也算占有一席之地,我看再過不了幾個年頭,我南州首富這個虛名就可以讓賢了。對了,知道我要來看你,他還讓專程我捎了東西給你。”文雋皺了皺每眉頭:“不會又是什麼扇子吧,義父你是不知道,周大哥這些年送我的扇子,都快堆一屋了?”範玉生捋須笑道:“哈哈哈,你還真了解他,不過他就算回回贈扇,也並不敷衍,況且這回這扇子,他確實費了不少心思,意義更是尤其特別。”見到文雋眼中有了期待,他令人把一個碩大的黑檀木箱子搬抬進來後,又囑咐他們小心翼翼放置在地麵。待來人將箱子放下退出後,範玉生伸手示意她將其打開,文雋半起身再微微傾身將箱子蓋輕輕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柄出嫁女子用的卻扇,她久久凝視置於其間的那精致細巧的扇麵,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範玉生在一旁道:“這扇是用金縷絲線繡成的卻扇,上麵繡的是鸞鳳和鳴,俊彥聽聞你與衛王殿下的親事定下後,就開始著手此扇了,扇麵還是他親自尋了一位兒孫繞膝的老繡娘繡的,他說了,你若是不滿意這個繡樣,可以再換,婚儀上用的東西物什一定要是真心喜歡的才是。”文雋目中有晶瑩閃爍,而後用手細細觸摸著那柄金縷卻扇:“這個繡樣我很喜歡,其中寓意我也收到了,義父你替我謝謝周大哥。”範玉生看她麵上盡是笑意,道:“比起這柄卻扇,我為你陪嫁半副身家,不見你這樣觸動。”文雋對那柄卻扇看了又看後,最後小心翼翼把箱蓋合上,向範玉生陪笑道:“義父這些年待文雋視如己出,文雋時時想來都覺得無以為報。”範玉生擺手漠然道:“我奔忙一生,別無親眷,說起來或許是上天垂憐,才賜我這一段與你的父女緣分。更何況,我答應過你母親,要對你像親生女兒那般好。”茶爐的火燒得正旺,茶壺的蓋子被煮沸的水撲騰撲騰地擊打著,冒出帶著水花的熱氣,文雋看著那煙霧的形態,飄渺無常,微微一歎,問道:“窈娘是不是也該到了?”話音才剛落下,就聽見推門打簾聲音響起,來人聲音略顯慵懶道:“聽著有人念叨我,我就自覺趕到了。”文雋麵容欣喜地起身,迎上去結果她解下的猩紅大氅,道:“窈娘快去爐邊坐下暖暖身子。”窈娘坐下後,範玉生為她遞上熱茶,問道:“樓裏的事情安排妥了嗎?”窈娘將茶盞捧在手中取暖,道:“哪裏那麼容易丟得開,我分派了些事出去,要緊的還是得讓他們送這裏來親自過目才行。”範玉生不解問道:“我記得你之前手裏不是有一兩個得力的人麼?”窈娘抿了口茶,隨即輕輕放下:“以前是有,可惜......罷了,我不似你,也不如你,行了吧!”範玉生並不接她這話,隻淺笑轉談其他,文雋在一旁聽著,偶爾插上幾句。幾輪茶飲下來,窈娘漸漸露出倦意,便說要帶文雋回房,看早前為她準備的芳誕賀禮,兩人便辭了範玉生往窈娘房裏行去了。窈娘把房內其他人遣了出去,文雋自覺幫她整理行李,見窈娘遞出一件長條木匣子給自己,她打開看裏麵是一支別致精細的綴著珍珠的翠玉簪,誇讚了幾句,眼中也流露出喜愛之情。然後她將匣子小心收起來,頓了頓,問道:“南歌,她現今可好?”窈娘回眸看她,撫了撫她的發絲,道:“難為你忍了這麼久,南歌她吧,尚算安好,你可以放心。”文雋正對窈娘,目中仍透著擔心:“我前些日子,放佛是見到她了,她既然也在兆京城,窈娘是不是能安排她與我相見?”窈娘看她半晌,而後自顧自轉身往坐榻行去,緩緩坐下後,抬手招她過去,待文雋鄰自己坐下後,聲音很是平和,道:“我此前不是就同你說過,從你回侯府那一刻起,眠香樓的人事,和都與你不再有關係了。”文雋微微搖頭:“南歌她不是別人,而且我並非想插手眠香樓的事,我就是覺得不安,我怕她再有什麼事?”窈娘淡淡吸氣,道:“經過了那樣的事,南歌也已不似往昔,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樣事。”文雋半是不解的看著窈娘:“那,是什麼樣的事,我興許可以幫她呢?”窈娘凝眉道:“其實,比起南歌我更加不放心你,衛王西征,戰況凶險且不說,就是他能安然歸來,他的處境隻會比出征前更舉步維艱......文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要是你一直是孟初晴,會不會對你更好些?”文雋沉默半晌,瞥見門縫裏透進來一抹若明若暗的光,遂握著窈娘的手,揚臉笑道:“窈娘,其實我並不怕,所以,你們也不要怕。”然後她站起來,又對一時無言的窈娘說道:“臘祭需要準備的東西,似乎也不少,窈娘不如趁天還亮著,帶我去看看準備情況,可別漏了什麼。”窈娘也慢慢站起身來,望著門外:“不過是擊鼓儺舞、祭祀灶神之類的,這些我已讓杏兒提早來安排好了。不過,去看看也好,反正你日後嫁作人婦,少不得也要準備這些事情。”二人一道出了房門,在杏兒與蘭兒的陪同下,一起往庫房、廚房等地行去,對祭祀等一應物品逐一過目清點,窈娘眼睛毒辣,一眼掃過去,缺了什麼,哪裏不周到的,悉數指出,使得那些個下人紛紛打起精神來不敢有半點馬虎。甫一入夜,人們在院內篝火燃起,別莊內臘鼓擊鳴,莊內不論男女老幼皆同儺人一起,戴胡頭,作金剛力士狀,擊鼓除疫,時人謂之逐除。傳說顓頊氏三子死後,一居於江水間為虐鬼,一居於若水為魍魎鬼,還有一子居人宮室善驚小兒,為小兒鬼。此三鬼專四處散布疫病,臘日前的擊鼓截胡,儺舞逐疫就是逐除他們。像兆京城中每到此時都回舉行盛大的儺儀,為的是驅趕各種惡鬼。方相神會拿著兵器,巫覡會拿著笤帚,上萬名孩童頭帶著紅巾身穿黑衣,瘦執桃弓和棘箭,向四周無人處頻頻發箭。次日一早,別莊內人人都起得甚早,擺放準備祭祀灶神的黃羊、豚、酒等祭品,祭台上以瓶作酒杯,用盆裝著食物,待一切準備完畢,範玉生便攜眾人開始了臘祭。臘祭結束後,眾人便進入宴席,窈娘提議在酒席間玩藏鉤之戲。藏鉤通常為女子之間玩的遊戲,所以範玉生並不參與,他倒樂得做個評判。席間女子分為二曹,以藏鉤數量比較勝負。參加的人們分為兩曹,即為兩組,如果人數為偶數,所分的兩組人數相等,互相對峙,如果是奇數,就讓一人作為遊戲依附者,她可以隨意依附這組或那組,稱為“飛鳥”。遊戲時,一組人暗暗將一小鉤(如玉鉤、銀鉤)或其他小物件攥在其中一人的一隻手中,由對方猜在哪人的哪隻手裏,猜中者為勝。範玉生自斟自飲酒過三巡後,看到數局下來,文雋倒勝出窈娘好幾局,窈娘也玩得開懷且並不計較輸贏,隻說文雋最善藏勾,往年就一直是常勝將軍,而今再輸給她倒也正常,最後將腰間一掛佩飾輸與她算作賭籌。直至夜深,大家才紛紛各自散去。這幾日,文雋便在別莊內陪著兩位長輩,不時陪著窈娘看賬,不時又去範玉生那裏陪他下兩局棋,不過最終都以慘敗告終,範玉生連連直言:“你藏鉤那樣玲瓏,下棋卻仍還是這般不濟。”文雋倒絲毫不見氣餒,仍舊樂此不疲同他對弈,每戰每敗,敗了仍舊提起精神再戰,如此循環。在別莊的逗留的最末那一日,午膳後是韓甌親自來到別莊接她回府。韓甌入到別莊,到範玉生茶室淺飲,二人對弈幾局後,範玉生大呼痛快,坦言這幾日文雋的棋藝把自己磨得都有些不想碰棋,如今棋逢對手,總算舒心許多。窈娘在一旁觀棋隻淡笑不語,文雋聽義父捏揄自己的棋藝,不滿道:“若不是我舍命陪君子,陪著義父下棋,您還不給悶壞了。”範玉生笑著道:“是,老朽不識抬舉,小友勿怪,勿怪啊!”韓甌心中裝著事情,淡笑道:“窈娘,勞煩你帶文雋去打點下行裝,我們一會兒就得回府了。”範玉生見到她們走完,這才揚手讓服侍的人都退出去,問道:“看來,韓侯此番是特意前來尋我?”韓甌將手中黑子緩緩擲下,聲音略微沉重:“上次信中同範兄所議之事,不知你考慮得如何了?”範玉生躊躇問道:“侯爺是真的想清楚了麼,就如此信得過範某?”韓甌望了望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道:”我是信她,阿婥相信的人,我有什麼好去疑心的。“範玉生鄭重向對麵人拱手道:“如此,範某定不負侯爺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