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朱色官服腰係紫綏的崔道仁悻悻地從太極殿出來,行著行著突地止住腳步向一旁的李得用問道:“陛下這是所為何故,難道真是為著這區區小事便如此盛怒?”李得用輕歎了口氣,道:“陛下今日很是不快,丞相此時來得實在不巧。”崔道仁眉頭一皺,追問道:“何人抑或何事惹得陛下不快?”李得用麵露難色道:“這……老奴不敢隨意置喙,還請丞相體恤。”崔道仁緩緩湊近李得用,眼神愈加緊迫,道:“李常侍隻需告知,在我來之前,陛下還召見了何人?”李得用與他對視半晌,最終認輸地將視線轉向別處:“陛下一早便召了韓侯到西殿飲茶。”崔道仁沉吟道:“韓甌……陛下真的是突然起意召他入宮,並且還因他氣成這樣?”李得用猶豫片刻,淡淡道:“許是韓侯這些年不拘慣了,不意間衝撞了陛下。”崔道仁唇角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原來我聽聞的那些事竟是真的。”李得用狐疑地看著他,警惕道:“未知丞相所指何事?”崔道仁抬腳往前走去,李得用忙跟上去,隻聽崔道仁悠悠問道:“李常侍,陛下當真看上韓甌的閨女了?”李得用驚懼地看著崔道仁,而後迅速穩定了神色,道:“韓鄉君救助難民一事在京中被廣為傳頌,陛下不過也是一時貪鮮,老奴伺候陛下多年,他最看重的一直都是崔貴妃。”崔道仁不置可否:“李常侍是聰明人,我也不糊塗,你不用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糊弄我……不過,陛下的這個心願,我倒是樂意成全。”深深宮牆一重又一重,饒是如此盛暑,高高的紅牆卻生生擋住了豔陽侵襲,無論穿梭其間的人,抑或身困其中的人,他們的心,永遠都泛著詭異的寒涼。韓甌回府剛換了衣裳,還來不及飲口熱茶,便見門外有一抹躲閃的身影,他輕輕搖了搖頭,向門外道:“進來吧!。”文雋這才慢悠悠閃出半個身子,眉目間有夾著一些羞澀和一些擔心,邊往裏走邊道:“陛下召父親進宮所為何事?”韓甌拿起溫熱的杯盞,抿了抿,雲淡風輕道:“陛下新得了好茶,不過是邀我前去品茗而已。”文雋將手拿到唇邊輕咬,問道:“真是如此?”韓甌搖頭笑了笑,岔開話題道:“為父倒是好奇,雋兒特特跑我這裏,隻是想問陛下召我進宮的原由?”文雋臉微微一紅,試圖遮掩道:“當然不止,女兒這是特意來向父親問安的。”韓甌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雋兒如此孝悌,真是我韓門之福啊……原來為父會錯意了,還以為你想探知些別的什麼,既然並不是,你可以回房了,我也想歇息歇息。”文雋有些難堪,麵色變得微紅,踟躕片刻想著要麼還是默默等等吧,正欲行禮回身退去之時,腦海中不斷閃過在願會寺見到的那一抹衣袂,遂抬頭看著自己父親,道:“女兒卻有一事想請問父親,衛王殿下和長樂大長公主那邊,您準備怎麼答複?”韓甌怔了一怔,突地陷入沉思,表情複雜難明,一時是觸動,一時是追悔,一時是自責,待他回過神來定定看了文雋半晌,朗聲笑道:“你來之前,衛王府的管事前腳才走,那人是來商議準備納吉之禮的。”文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韓甌,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納吉……父親的意思是說,應允了是嗎?您當真允了?”韓甌看著她震驚轉欣喜的表情,道:“為父看著你剛剛那樣,想著當初你母親是不是也這樣,直接詢問你外祖父是否允婚。不過,你們比我跟你母親幸運,你外祖父素來不喜歡我,可為父不同,拋開諸多顧慮,我還挺喜歡陳簡那小子的。”文雋緩緩下跪,伏身誠懇拜謝道:“女兒謝謝父親成全,您在我心目中,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韓甌低身將她扶起,抬手示意她坐下:“隻是長幼有序,你們的婚期可能要緩上一緩,待你阿兄回來,我就親自去尚書府議親,等你阿兄完婚之後,便是你跟衛王,可好?”文雋笑笑道:“這是自然的,一切全憑父親做主,尚書府上那位未來阿嫂我也很是喜歡。”暑去涼來,轉眼便已至孟秋,韓文朗因青州賑災有功,回京後被擢升為羽林都尉,在羽林衛中僅次羽林中郎將。入秋以來,廣平侯府喜事接踵而來,先是韓侯認義女大擺宴席,不僅是韓氏宗親盡數列席,連京中權貴也都來道賀;接著便是侯府與尚書府議親,兩家對婚事頗為滿意,一切進行得相當順遂,大約孟冬時節這對璧人便能完婚;侯府與尚書府議親初定,又傳出侯府要同衛王府結親,不知情者隻道二人於青州巷中互表心意乃天作之合,知情者深知衛王囹圄處境,暗歎韓甌之糊塗,竟然將愛女送至險地。更有心思細密者私下談及此事,道若他日陛下硬起心腸容不得衛王了,那韓侯府必定是第一個被牽連的,然又看陛下對韓侯長子韓文朗如此恩賞,心下拿不定主意,不敢妄斷陛下究竟該對廣平侯府是何態度。前些時日操持準備宴席及同尚書府諸禮,文雋忙得一刻也歇不下來,好在如願和蘭兒分擔一些,如願負責謄抄及分看賬目,而蘭兒簡直是個活算盤,凡是她過眼的數目不僅記得牢靠,而且心算尤其快,加上曲管事經驗老道。如此,雖接連應對幾場大事,倒也還算辦得妥帖周到,未曾失了廣平侯府體麵。好在這些都告一段落了,她本想趁著今日稍閑早些入睡,誰知道躺下許久翻來覆去卻毫無睡意,於是便輕輕起身披了薄衣,稍稍整理發間,穿了絲履下了地。借著月光看到軟榻上的蘭兒已睡熟,便又為她掖了掖被角才悄然向外間行去。秋風清,秋月明,她緩步行走在門廊上,看著傾瀉滿地的清輝月華,又看到不遠處的涼亭,她心上泛起些許暖意。彼時有風掠過,她身穿薄衣定定立著,微閉著雙眼,仿若初秋月下不覺冷,夜風拂麵未知寒。正當文雋沉醉於清風明月間時,身後有個帶著熾烈熱意的懷抱輕輕擁住了自己,她聞著那熟悉的淡淡清甜酒香,靜靜任他抱了片刻,而後喚他:“陳簡......”身後的人輕輕放開他,用清朗的聲音不滿道:“哪有女子直呼情郎名姓的,你此刻應當喚我陳郎才是。”她回過身看他,笑得花枝亂顫,故作不知,道:“什麼情郎,我怎麼不知道?”陳簡看著她靈動的妙目,有霎時的失神,回過神後,看著她笑道:“嗯......確實不是情郎,應該是未婚夫婿。”言罷不待她回應,便自顧自牽了她的手,往涼亭走去,邊走邊道:“我帶了好東西給你。”文雋一直看著他著自己的手,心頭有莫名的熱意在體內湧動,她的臉慢慢變得滾燙。到了涼亭,他渾然不覺她臉上的變化,放開她的手便開始笑著掏出玉色酒瓶和酒盞,熟練地斟上一杯遞到她麵前,道:“還請鄉君品評?”她遲疑了片刻,道:“你大半夜翻牆進來就是為了讓我品酒?”陳籍這才留意到她臉上的紅雲,伸手覆到他額上,道:“文雋你臉怎的這般紅,可別是高熱?”她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心頭湧起的熱意漸漸平息,低聲道:“許是方才走得過急,有些熱罷。”陳簡鬆了口氣,笑道:“我是想著,這皓皓月色,當與美人共飲才不至辜負。”文雋嗔了他一眼,道:“好沒正形。”他將酒盞又往前遞了遞:“鄉君就賞臉品品這桑落酒,看是不是比前次好些。”文雋無奈,隻能接過他的酒盞,拿到鼻尖嗅了嗅,抬眼驚疑地看了看他,而後微微抿了口,隨即放下酒盞:“這真是你親釀的?”陳簡看她這副神色,著急問道:“如何,好還是不好?”文雋看了看酒盞中的桑落酒,認真答道:“香醑之色,清白若滌漿焉。這與窈娘花費重金從北燕購來的桑落酒別無二致,我初初品著,還以為是你遣人特意去北燕尋來的。”陳簡目露喜色,自斟自飲了一杯,細細咂道:“真有這般好麼?”文雋看著他分明的輪廓,點了點頭,隨即想到什麼似的,取笑道:“你是不是打算不做王公貴族,日後就以釀酒買酒為生了。”陳簡目光漸沉,仰頭看著天上明月:“我倒是想,可惜上天不肯賜我那樣的福分,若是可以真的拋開這個身份帶來的枷鎖桎梏,我就找個荒涼的地方開間酒館,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醉生夢死。”文雋好笑又同情地看著他,喃喃道:“醉生夢死,真是俗氣。”再看著她的時候,陳簡眼眸中恢複了點點星光,朗朗笑道:“我本就俗人,開個俗氣的酒館再起個俗氣的名字不是最合宜不過的麼?倒是你,文雋阿,我一直想問你,如若你不是韓侯的女兒,沒有鄉君這重身份,你最想做什麼呢?”文雋凝視著他片刻,而後目光越過他,看著他身後的那一抹月光,道:“你可能會笑話我,如若可以,我想要跟位名醫研習醫術,不指望能救死扶傷懸壺濟世,至少能給人看一些頭疼腦熱的病症,也是好的。”陳簡麵上沒有半分譏笑,反而目光中有讚許之色,他笑道:“那正好,若有人在我的酒館喝得醒不了,或者喝病了,正好可以去你那裏,不過你的診金可得給我的客人算便宜些。”文雋看他半晌,突然笑道:“我的醫館是診治病人的,並不診治酒鬼,要診治也可以,但診金要貴出幾成。”陳籍又飲了一杯,溫聲道:“好好好,都依你,誰要你是我夫人呢。”文雋麵上一紅,啐道:“誰要做你夫人了!”陳簡笑著望她,道:“很快就是了,不如我去同韓侯商議,婚期定在明年春可好,屆時春意和暖,百花盛放,你再穿上最美的嫁衣裳......”文雋心上一動,暢想他口中場景,臉上越發灼熱:“你成日都想些什麼,不跟你說了。”陳簡見她含羞欲走,伸手輕輕攬過她,道:“我成日裏想的什麼,你心裏還不清楚麼?我陳簡指月起誓,終此一生,懷裏永遠隻有你一人,終其一世,拚上性命也要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