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祿急急忙忙來尋文雋的時候,她還伏在水榭的欄杆上陷入無盡遐思,蘭兒在水榭外攔住神情焦灼的他,指了指天打趣道:“何事慌成這樣,莫非天塌下來了不成?”常祿舉著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道:“蘭兒,你快告訴鄉君,侯爺他出事了……”蘭兒立即收起臉上的笑意,把他讓進水榭,引路道:“侯爺出了什麼事?你別慌亂,一會兒慢慢跟鄉君說。”文雋依稀聽見他們談話,然而周遭蟬鳴陣陣使她聽不真切,她回過身子徐徐站起,見蘭兒領著大汗淋漓的常祿走來,問他:“可有什麼急事?”常祿語無倫次道:“長樂大長公主走了一陣……我進花廳收拾杯碟……侯爺他像失了魂魄一般……動也不動……曲管事又不在……我……”文雋一邊將常祿破碎的語言組織到一起,一邊迅速回憶長樂長公主對自己的問話,心裏明白了大概,立即提了裙子小跑著向花廳方向行去,蘭兒和常祿亦緊緊跟在身後。她氣喘籲籲來到花廳門外,才駐足放緩了步子,平緩了氣息才往裏麵行去,果然見到他父親巋然不動地坐於花廳主位,他身前桌案上的茶已經涼透了。韓甌眼神空洞無聲,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泥塑雕像般似的,難怪常祿會形容他像是丟了魂魄。文雋輕輕喚了一聲:“父親……”見他沒有任何動靜,她又喚了聲:“父親,是我,雋兒。”蘭兒哪裏見過這番景象,心慌之餘,怯怯地問道:“鄉君,侯爺這樣要不要常祿去請大夫來看一看,或者去請位法力深厚的道長?”文雋搖搖頭,道:“你跟常祿先去外邊候著吧,有事我會叫你們。”聽見他們退出去的腳步聲,她滿目慨然,道:“父親是因為大長公主的那番話才如此的麼?您此前問我,母親有沒有留什麼話給你,我猜母親她要留的話,全都在每年初春時節特意去采的桑枝裏了罷!”韓甌聽見“桑枝”二字,終於緩慢又艱難地側過頭來,仿佛無盡空洞的眼睛裏浮現出一絲不解。文雋見他有些動容,將手放在韓甌的手背上:“在南州的那幾年,每當陌上柔桑長出新綠,母親都會親自提著竹籃,前去折一些桑枝用來插瓶,我好幾次見她獨自對著桑枝凝望上許久……後來才從窈娘口中得知,原來你們是相識於日暮西斜下的陌上桑林間……”有一陣莫名的風將花廳的一扇門吹得半關未關,遮掩住些許門外透過藤架滲進來的陽光,韓甌雙肩微微抖動,辨不出他是在笑還是在抽噎,文雋緩緩將頭別過一邊,為身邊這位父親保留應有的尊嚴。待韓甌漸漸平複下來,他終於緩緩開口,嘴角帶著苦澀的笑意:“雖過了這麼多年,每每想起與你母親的初見,都恍如昨日,她一身荊釵布裙未施脂粉在桑林間采桑,我打馬經過時,她被我的馬蹄聲驚擾,回眸時漫天霞光照映在她臉上……接連好幾日,我都特意在那個時辰從那裏經過,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出現在桑林間……”文雋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口中的場景,麵上薄露笑意:“後來呢?”韓甌陷入回憶,看了眼文雋,道:“後來我四處苦苦尋覓,幾經周折下,才探聽出原來她是孟國公的長女,於是我便大著膽子上門提親,誰知你外祖父對我素來不喜,我剛上門還沒說兩句話,就被他趕了出來。我別無他法,求到你內祖母和先帝那裏,先帝雖下了禦召賜婚,但以你外祖父的脾氣,為了愛女抗旨也不是不可能。正在我忐忑不安等待孟國公府回複的時候,沒想到真的等到了好消息。”文雋想起記憶中外祖父剛正耿直的樣子,牽動嘴角笑了笑:“外祖父肯定不舍得母親嫁給一身紈絝子弟習氣的父親,不過我猜,父親見母親時是如何的驚動心魄,想來母親亦如是。”韓甌如今雖人至中年,因當年妻女在大火中失蹤倍受打擊,比同齡人看上去要蒼老一些,然而從他身上殘存的瀟灑自如氣息及身形輪廓,仍可窺見他當年大概也是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的男子。文雋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不禁思忖,對比往昔和如今,她的父親前半生瀟灑度日遊戲人生,後半生卻日複一日在悔恨自責中了此殘生,她唯有在心裏悄悄發出一聲感歎。韓甌今日仿佛有許多的話要吐露,隻聽他接著道來:“可是當我滿心歡喜娶到阿婥時,她卻是極為平靜的,侯府的姬妾她從不過問,還與她們相處和善。我暗自琢磨許久後,看到她珍藏的許多張尋的詩帖書畫,我便自作聰明地以為她心裏深藏的人,不是我。”文雋搖搖頭,輕聲道:“母親心裏的人,一直都是父親你,她對你的冷淡,或許是怕,怕自己傾心相付的人不值得托付。”韓甌沉吟片刻,麵容極盡悲涼:“長樂大長公主說的對,我不會做人夫君,我連護住她的能力都沒有,最後還要她以那樣的方式來保全我,保全侯府。”文雋柔聲安慰道:“母親從來沒有怨過您,她也從來未曾後悔自己的選擇選擇,也許能嫁您為妻在她看來幸事呢?”韓甌神情淒楚:“我早該明白她對我的情意的,她當初知道有了你存在時,她臉上是難掩的歡欣,她那麼疼惜你,我早該知道的……”文雋輕輕摟住韓甌的臂膀,靠在上麵微微蹭了蹭:“母親聽到您這番話的,定會覺得欣慰的,況且對雋兒來說,您一直是位好父親,阿兄和如願一定也是這樣覺得。”韓甌像她幼時那樣寵溺地輕撫她的秀發,聲音低沉中帶著慈和:“雋兒真的長大了,說話越來越貼心了,怪不得窈娘和你義父那麼疼你。”他頓了頓,又道:“眼下有一樁事,長樂大長公主今次來是替衛王前來議親的,雋兒你是如何想的,不妨坦白告訴為父。”文雋仰頭看他,想從他的眼神裏確認他的話是不是真的,似乎不太敢相信,細聲確認道:“父親你是說方才長樂大長公主是來替衛王殿下議親,他是真的想要求娶我?”韓甌頷首,複問道:“那雋兒心裏如何想?”文雋揪著衣袖細細擰了半晌,而後極認真地看向自己父親:“他待我之誠心,女兒亦然。”韓甌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回來這兩日總刻意避開,不去問你當日衛王解圍之事,不外是心裏尚存僥幸,希望他是真的給你解圍。而今看來,有些事注定了,便是避不開也避不過的。”文雋直視著她父親,目光堅定:“女兒知道父親擔憂什麼,也深知與他攜手前行或許會異常艱難。此生能有幸同他並肩而行,我並不覺得害怕,隻要有他在。”韓甌溫和地凝視著她,笑笑道:“是那小子三生有幸才是,別人家女兒多的是福氣,我的女兒怎麼偏偏多的是傻氣,和你母親身上一樣的傻氣。”翌日,有宮人驅車到侯府宣韓甌入宮麵聖,韓甌從容的換去道袍,穿上許久不曾穿過的紫色絲質錦衣,隨宣旨的宮人上了黑楠木雕製的馬車,穿過街市,入了皇城門,徑直從長長的甬道幾經周轉到了太極殿正門下了馬車,而後隨著早早侯在門廊下的李得用到了西殿。韓甌見陳籍著朱色常服居於塌間,茶案前有兩名宮人正在悉心為其烹茶,便坦然向其行禮,陳籍揚手示意他入座,道:“朕記得韓侯素來喜茶,這是湖州新進貢的溫山禦荈,你試試看味道如何?”韓甌恭然入座,接過宮人小心遞過來還冒著熱氣的茶盞,輕輕吹了吹,細細抿了口,道:“不愧是溫山禦荈,湯色翠綠,入口清冽,雖是熱茶,飲後卻生出些許清涼之意,夏日飲此茶最為適宜。”陳籍滿意的笑道:“果然好茶還是得同韓侯一起飲,朕好似許久不曾同你一道飲茶了。”韓甌笑得極其克製,道:“陛下日理萬機,自然沒有太多閑暇同臣一道品茶。”陳籍淡淡道:“拋開身份,韓侯是先帝的知己良朋,朕也一直將韓侯視為長輩。”韓甌擺擺手道:“謝陛下抬愛,隻是臣自知身份,實在不敢以長輩自居。”陳簡揮了揮手,示意兩名烹茶的宮人退下,親手擺弄一應茶器:“韓侯何必推拒,若朕生在尋常人家,是要喚韓侯一聲世伯的。”韓甌麵上掛著笑意,將陳籍手中的茶器請了過來,親自為他烹茶:“陛下此番宣臣入宮,若有旨意,不妨直言,臣自會領命。”陳籍見他很是直接,便不再繞彎子,道:“聽聞姑母提三郎去侯府議親了?”韓甌一邊管住茶湯,一邊頷首:“是有此事。”陳籍麵上恢複了以往陰晴不定的神色:“韓侯應允了?”韓甌將新烹好的茶恭謹地送到陳籍手上,含糊道:“不過是小兒女的親事,不敢勞煩陛下操心。”陳籍用陰冷的眼神看向韓甌,道:“朕覺得如韓鄉君這般聰慧機敏,有才智有謀略的明珠,不應該暗投在一座區區的王宅庭院。她應該得到更加尊崇的地位,擁有令天下女子都羨慕的權勢。”韓甌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道:““陛下言中之意,是想要雋兒入侍宮中?”陳籍正色道:“韓侯可願愛女進宮?”韓甌突地猛然扶額長歎一聲,隨後連忙起身跪下,謝罪道:“小女能蒙陛下青眼,實乃我韓氏一門之無上榮光,隻是今晨一早大長公主便派人來催複,我想著衛王與雋兒既然情投意合,便應允了這樁婚事……如今,隻怕是衛王已經得了信,已經著手在準備納吉所需了。”陳籍聽著他的這番話,臉色漸漸沉了下去,不發一言,韓甌小心揣摩,不敢自行起身,惋惜道:“雋兒福薄,不能有幸陪王伴駕,好在這天下之大,才貌雙全的女子更是不少,陛下還可另擇他人。”陳籍用陰寒徹骨的眼神盯了他半晌,隨後驀地起身踱了幾步,隻聽他冷哼一聲:“朕的天下是很大,才貌雙全的女子也確然不少,可是又如何呢?朕就是想要她。”他回身走近韓甌,居高臨下地看著韓甌:“韓侯信是不信,終有一天,你憂懼的事情仍會發生,你當年護不住你夫人,今後,你也未必就護得住你的愛女。”韓甌緩緩抬頭凝望著陳籍,一貫溫和的眼神霎時變得銳利而堅定:“臣一直深悔當年未能護住拙荊,雋兒既已完好歸來,臣隻要一息尚存,拚盡全力也會讓她同心愛之人平安喜樂過好這一生。為人夫者,臣自知不是一位好夫君,但為人父者,臣餘生的夙願便是做一位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