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歲末,兆京府上下百來號人個個懶散怠惰、無精打采,上下一心都準備混混日子就到過年的,未想到臨近年關收到尚書省的指令,言五日前衛王於夜裏在兆京城小巷中遇刺,令兆京府尹即刻封城拿人,嚴查嚴辦,不可錯漏。眼見是尚書省親自派人來宣的令,府尹許世豐不敢懈怠,忙令衙門裏的官兵列隊整裝,一大群人又是貼告示,又是四處抓人的,累得城中老百姓叫苦不跌。城裏街市上被官兵搗得烏煙瘴氣,連往常客似雲來的得月樓也門可羅雀。陳簡和韓文朗在二樓的包廂內開窗透了一絲縫朝底下鬧哄哄的街市看了幾眼,便讓店小二掩了窗戶,退出房內。得月樓是京中最大的酒樓,位於興平坊正中,從前朝到現今,已有上百年曆史。陳簡他們是這裏的常客,因身份顯貴,二樓臨街的廂房也就常年為他們留著,如今寒冬臘月,房內烤著上好的獸金碳,這種碳烏黑發亮,可以燒上一整天,燃燒起來沒有任何煙味,反倒頗有鬆枝清氣。韓文朗見旁坐的人不停歇地自斟自飲,皺了眉頭道:“屠蘇酒雖是藥酒,這樣子喝法,你那傷要幾時才能好?”他也不停杯盞,放在鼻邊聞了聞道:“韓尹丞,你們丹陽的酒,真是不錯,清香宜人不說,還帶有一絲絲甜味,下回讓他們多運些來,我總嫌王府的酒窖太空了。”韓文朗上月遙領了丹陽尹丞,這些屠蘇酒就是那裏的縣丞和當地富商特意令人運給他的。其實都曉得是尹丞清要之職並不需要和丹陽的官員打交道,想來那些人隻怕也是看他是韓侯之子,才如此巴結。他素日淡薄,卻也曉得官場這些溝壑,回了些禮也就收下了,也想著長輩叔伯和身邊這些知己良朋都好這杯中物,屆時相贈他們也好。清秀公子勸道:“我府上還有,你若喜歡,我讓盛六運幾壇給你,你先將就喝著。不過你那傷勢尚未痊愈,還是要少喝。”陳簡順手也為他的杯中添了些:“你這尹丞做得如此周到,相信不了多久,隻怕又要升遷,先敬你一杯,賀你一賀。”韓文朗笑了笑,無奈舉杯道:“你曉得我誌不在此,不過總還有些機會,將來做位保家衛國的將士便是我一生所願。”陳簡理了理錦袍,直視他:“韓兄是侯府世子,安心靜待襲爵不是更好。”韓文朗目光堅定:“大丈夫當頂天立地,我心堅如磐石,不曾移動半分。”南齊建國八十餘載,今上是第四位帝王,近些年邊境雖不算安穩,卻也算得上太平。如今的世家子弟大都在富貴中長大,不曉得當年建國之艱苦,大部分都聲色犬馬驕奢淫逸,論吃喝玩樂天下無雙,論經世治國一竅不通,更遑論戰場凶險,他們一向唯恐避之不及的。韓侯府世代功勳,然子嗣凋零,韓甌半生風流姬妾眾多,人到中年膝下僅有一女,族中上下疼愛備至,都說此女命格顯貴。明懿太後一手將韓侯帶大,如同親子一般照拂。先帝又與他自幼玩在一處,兩人有同袍之益,後來韓甌襲了侯爵,開府娶孟國公長女,兩年後誕下一女,明懿太後愛屋及烏,經常接近宮帶在身邊,漸大些就封了鄉君。後來,該女在大火中失去蹤跡,韓侯悲痛欲絕之下遣散姬妾,四處命人尋找下落均未果,明懿太後見其意誌消沉,為了韓氏一族基業,便在宗族內挑了一名少年過繼到侯府,將來承襲侯爵。這位少年便是眼前這位舉止有度,與京中廝混度日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的韓侯公子。陳簡十三歲出宮別居,二人這些年來也算患難之交,都是有保家衛國使命感的少年,意氣相投,自然也就越走越近,非旁人所能理解。韓文朗不勝酒力,隻一杯就有些暈,聽到樓下的官兵拿人的吵嚷聲,心中煩悶不得開解,道:“這都好幾天了,弄出這樣大的動靜是為何?”陳簡盯著窗格,道:“前兩日進了趟宮,正好趕上舅父來京述職,許久未見熱情了些,重重地拍了我的背好幾下,你知道他在南疆領兵多年,那力道可以想見,我當下就有些支撐不住,然後他就問我情況,接著就在禦前討說法。”韓文朗聞言,驚喜道:“薑統領進京了,我說呢,他藏不住話的直性子,我倒很是欽佩!”陳簡接著道:“另有一樁事,我覺得有些奇怪,也不曉他從何處得知我在圍獵時被蕭貫誤傷一事,也不給那位麵子,直接提到兄弟鬩牆四個字,陛下當即就麵色很不好看,奈何南疆一帶的防禦還要依仗薑氏一族,也壓著沒有發作。當下就叫侍衛去國舅府把那混小子捆進大殿,挨了一頓板子,國舅也因教子不嚴罰了奉,這事才算揭過。我舅父還在京裏,如今這滿城的拿人,也不過是做給他看的,也虧著我母親姓薑,這些年他們總不敢真對我下毒手!”韓文朗自己飲了一杯,笑道:“那蕭貫平日仗著有太後撐腰,行事沒個忌憚,當時傷了你也就草草道個歉,這頓板子也是教他做人了。”陳簡道:“你如此溫厚的人都看他不過,也確實該教訓,本來想著過些時候暗地裏收拾的,這下倒省了。對了,我托你的事查得如何了?”韓文朗顧著喝酒也差點忘了此事,拍了拍腦門,道:“那範玉生確有其人,在南州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南洲大大小小生意都跟他有關係,而他產業卻不止在南州,隻是他在其他地方活動謹慎,就連西涼和北燕也有一些隱秘的交易。”陳簡沉思著,道:“竟是個如此厲害的人物,那他的出身及家眷呢?”韓文朗湊近道:“這也是他身上神秘的地方,據說他如今富甲一方,還是白手起家,並且對酒色之事從不上心,一直未曾娶妻,南州的宅子也常年空置著,他回去住的時日並不多……哦,據說,他在幾年前收了個義女,說是品貌俱佳,性敏聰慧,隻是無人見過其真容。”陳簡凝神聽著,自言自語道:“那麼,她說的是真的?”韓文朗見他目光柔和,問:“可是跟那位初晴姑娘有關?怎麼忽然對一個女子這樣上心?”陳簡不欲多言,言簡意賅:“她很不一樣。”韓文朗突然想到些事,道:“那位姑娘的事你不願多提,我也不追問。方才你提到薑統領如何曉得你圍獵受傷的事,我這裏倒有些眉目。”陳簡道:“說說看。”韓文朗笑道:“薑統領當年送你母親入京,不是在京中逗留了許多時日麼,那時候我父親就負責陪他在京中遊樂,二人因此深交,這些年一直有書信往來。你圍獵受傷那些日子,他們書信來往倒很頻繁,或許信中有所提及。”陳簡了然道:“韓侯交遊廣闊,我輩隻有歎服的份,這些年他看似清靜無為,朝中諸事卻清明得很,舅父也提到想去拜會他,他還在玉泉寺中麼,沒記錯的話,這次他去了快有一個月吧?”韓文朗收了笑意,道:“每年臨近妹妹芳辰,他就要去寺裏住上很長時間,加上前兩日大雪封山,隻怕薑統領是見不上了。”陳簡執壺一飲而盡,聲音中有些醉意:“她今年是不是正好十七了?”韓文朗見他埋著頭,起身扶他:“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山中度日,一日長過一日,初晴每日跟著寺中僧侶晨鍾暮鼓,清淨雖清淨,卻有些想念山下的煙火氣。這也隻是偶爾遐思罷了,山裏日光綿長,她卻要做許多事,張尋是出了名的挑剔,光是每日為他研磨鋪紙就要耗費大半日時光,另外半日就是為他準備茶水點心,茶湯顏色要清,茶香要清濃適宜,糕點要甜而不膩,形狀要花樣繁多……自王府回眠香樓後,她便打定主意,要將自己那不該升起的妄念盡數消去,窈娘正好收到張尋回京的信,就順水推舟令她收拾行裝去玉泉寺扮成他的小徒弟,伺候生活起居。張尋作風散漫,性格時好時壞,闊別多年再見初晴,驚呼道:“小丫頭,幾年不見,高了不少嘛,就是伶俐勁兒沒了,怪可惜!”初晴知他脾性,也不計較,恭敬道:“先生一路舟車勞頓,窈娘特意安排您住在寺中,免得被外人打擾,有事的話差遣我就可以了。”張尋不滿道:“寺裏住著倒無妨,找個小丫頭給我使喚也沒什麼,可是不給我肉吃這是什麼理?”初晴見他雖兩鬢白發,空頂著隱逸之士的名聲,無奈道:“兆京城裏各色肉類應有盡有,不如先生還是住城裏,隻是您聲名遠播,隻怕屆時來人踩破門檻,您可別怨!”張尋偃旗息鼓,道:“我算看走眼了,這牙尖嘴利的樣子不愧是窈娘調教出來的,得了,那我就姑且住著,卻給我備些點心,要品相好能入口的。”這位出身書香門第的落拓才子,年少成名,卻一生遊曆四方,賞看山水,描繪山水,每到一處都遺下名作,引得世人追捧。他對於名利無所求,一生隻求快意,這樣的人就是已到知命之年,身體逐漸老去,目光仍舊清澈如同少年,不虛與委蛇,喜怒都在臉上,窈娘費心與之結交,除了看重他身後的利益,恐怕也是真的欣賞他的才氣和傲骨的。她母親說過,觀其人下筆勾勒的形態,便可看到磊落之風。初晴好奇的是,這位許多年不回故土的人,此次回來是為何,莫非真如窈娘所言是:雲無心以出岫,鳥倦知還。她居於山中,不聞外間消息,不知道陳簡曾去眠香樓尋她未果,也不曉得因他們遇刺一事,城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全沒有大節之下的喜慶祥和。他每每夜不能寐,都想起與她共度的夜晚,那位突然闖入他生命的女子,觸碰她才能得一個安穩,才能做一個美夢。可是,為什麼?她視自己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