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和周俊彥麵麵相覷一眼,還是隨那人往亭子方向行去,不遠處的亭子裏有一個身著紫衣的男子正在烹茶,亭子周圍有十來人的身影閃動,應該是隨行保護他的侍衛。那人見他們過來,抬手示意他們坐下,便有人為他們分好茶,將茶杯安放至二人麵前。他執起茶杯放至鼻尖輕輕嗅了嗅,移至唇邊抿了一口,歎道:“玉泉水煮出來的茶,果然格外清冽!”然後同他們道,“二位也品嚐一下,我不輕易為人煮茶的。”初晴細細打量他,想他竟為了獨賞山中景色讓人封了山門,不讓他人進山,且出行帶的侍衛不少。他的服飾倒並無特別,不過是尋常裝扮,卻難掩通身的貴氣。這位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的男子,隻是出行帶這樣多的人,又封了山,不曉得到底是何來頭。他們配合地飲了麵前的茶水,熱茶暖人心肺,茶香溢滿口舌,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茶。初晴讚道:“清香中有微微的甘甜,謝公子的好茶。”周俊彥也跟著讚了幾句,那人卻雙眸緊盯著初晴,目光甚是玩味,道:“這茶能入得姑娘的口,算它的福氣!”初晴聽了有些錯愕,對上他幽深複雜的眼神,臉頰微紅。周俊彥見了,解圍道:“山中山路難行,女子裝束甚是不便,所以才做男子打扮。”那人點點頭,仍看著她,道:“姑娘男子裝扮很是俊朗,不曉得女兒裝扮是何模樣?”初晴斂去麵上的不適,正視著那人,道:“公子的茶是好茶,原本以為公子如這茶一樣,是磊落君子,如今卻執著於我是否女兒之身,倒教我失望。”那人看著她,笑了笑:“我無意冒犯,姑娘別見怪,若你今日一人來此,我大概會覺得你就是這山中神女。”已近午時,山中的霧氣盡數散去,陽光照在山間,投進亭子裏,亭中三人對坐,投在各人身上,顯得秋日的山中空靈且愜意。周俊彥從亭子望出去,看著大片的紅葉,想到自己身在其間,身邊坐的是初晴,有些恍惚,好似這兩年間,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在這裏看紅葉,真是美,周大哥,你看,那邊一大片一大片的,太美了。”初晴指著那片紅葉,興奮道。周俊彥回頭顧她,看著她明媚的笑顏,道:“是,很美。”對麵的人聲音低沉:“紅葉和美人俱在,也算不虛此行了。”初晴嗔怒地看著那人,道:“公子好好賞紅葉不是很好麼?”那人殷勤地往她杯裏添了茶水,道:“每年秋天我都會來這裏看紅葉,早不覺得稀奇,今年能有姑娘作陪,別有一番滋味。”初晴看他這番做派,又觀他身邊這些人對他尤為恭謹,猜他身份不俗,不好得罪他,便不大理他,隻偶爾和周俊彥說話。就這樣坐了許久,剛剛阻攔他們的那人入到亭子,向紫衣男子道:“主人,我們該回去了。”那人不舍道:“這麼快?”“主人已經出來半日,尚有許多事等您回去處理。”那人這才慢慢起身,道:“知道了。”他站起身立在那裏,顯得很是高大,身上有一種威嚴之感。初晴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幽深,複雜,這種感覺熟悉,卻遙遠……那人注視著她,道:“但願下一次見麵,能看到你的女兒裝打扮。”周俊彥亦起身,謝過他的茶。初晴看著他們一行人就這樣聲勢浩大地離去,周俊彥問她:“此人是何來頭,賞個紅葉也要這樣大排場?”她搖搖頭:“不知道。”她心裏想著,但願跟這樣的人再不會相見。周俊彥見她有些疲憊,道:“聽說前麵就是玉泉寺,我們去寺裏歇息一下,再用些齋飯吧。”初晴點點頭,他們便離開亭子往玉泉寺走去。不一會兒他們便來到玉泉寺,周俊彥捐了些香油錢,就有小和尚領他們去用齋飯。或許是剛剛遇見那人命人封山的緣故,這山中古刹除了寺裏的和尚,再無其他人,顯得格外幽靜。用過齋飯後,初晴謝過小和尚,說自己對這裏很熟,無需引路,那小和尚聽了便笑著離去了。初晴就領著周俊彥在寺裏閑逛,一路閑話走走停停。他們行至一棵青鬆下,初晴問周俊彥道:“義父他身體還好麼?”周俊彥答:“範世伯身體還算硬朗,隻是每每說起你,都頗不放心。”初晴低頭莞爾:“原來周大哥也是他們的說客。”周俊彥驚疑:“什麼說客?”她無奈笑了笑:“你們都想我回南洲,窈娘這樣想,義父這樣想,你好不容易來趟兆京,原來也這樣想。”周俊彥伸手想摸一摸她的頭,手去停在半空僵了一下,又縮了回來,放回身後:“我不是誰的說客,隻是,恰好我也想你回南洲。”初晴聽他聲音低沉,刻意把臉對近他,展顏一笑道:“周大哥,等以後,我經常會去南洲看你和義父的。”她說完就自顧自往前走去,周俊彥則沉默著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令人目眩的背影想,若是這一世都能與她同行就好了。他們走過落葉的銀杏,走過潺潺的流水,偶爾說說話,這樣漫無目的地打發這午後時光。初晴走在前麵,麵帶笑容,樹影跟著她的行動一直在變幻,她忽的停住腳步,凝神駐足,回頭道:“周大哥你聽,有琴聲!”周俊彥聞言也凝神一聽,看著前方被樹影遮蔽了隻露出青瓦頂的亭子,道:“好像是前麵那個亭子裏傳出來的。”二人被琴聲引著往前走去,到了亭子見一個布衣男子正在撫琴,初晴辯出來那人彈的是《碧澗流泉》,琴聲如在那千姿百態的奇峰異石之間,爆發出一股股清澈的泉水,涓涓細流,時急時緩。琴聲與這山林幽澗,一派碧綠,流泉泠泠融為一體,令聽者忘我。一曲終了,亭子另一側走出兩位錦衣男子,其中一位男子向亭中撫琴的人道:“不想今日竟能聽得侯爺親自撫琴,三生有幸!”初晴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心中一驚,隻見那人起身問:“衛王也來了?”衛王旁邊的男子道:“衛王說近日煩悶,就隨我來這裏看您,隨便散散心。”那人關切問道:“聽聞前些時候圍獵時,您被蕭國舅之子誤傷,如今可好了?”衛王不置可否一笑:“早就好了,有勞侯爺掛心。”那人又問衛王身邊的人道:“我以為你上午就會到,怎麼這麼晚?”不等他作答,衛王道:“那位來賞紅葉,封了山門,就耽擱了些時間。”那人了然地點點頭。這時,隱於芭蕉葉後的初晴和周俊彥被衛王一眼看到,他揚聲道:“芭蕉葉後的朋友既聽了侯爺的琴,不如出來點評一番?”初晴無奈地看了周俊彥一眼,然後緩步走入亭子,對麵那人緊緊盯著初晴,麵上的疑惑稍縱即逝,笑著向她道:“初晴姑娘別來無恙!”衛王身邊的男子打量她和周俊彥半晌,隻禮貌地向她笑笑,初晴這才看清彈琴那人,心猛然一驚,麵上卻竭力保持平靜。她七年未蒙麵的父親,就站在她眼前。那位當年鮮衣怒馬的少年侯爺已近人至中年,臉上有了皺紋,頭上也生了華發,他一身灰色布衣,看起來有幾分出世的樣子。初晴回過神來,向衛王回禮道:“衛王!”衛王旁邊的公子溫和地笑道:“近日常聽衛王提起姑娘,您這裝扮我一開始真沒猜到是位姑娘。”那中年男子衝她淡淡一笑,又坐回石凳上。衛王狐疑地看著周俊彥,問初晴:“這位是?”初晴回道:“這是我義兄,他姓周。”又回顧周俊彥看向那人:“周大哥,這是衛王。”周俊彥連忙向他行禮,道:“見過衛王。”初晴多掃了衛王身旁那人幾眼,心中暗暗猜測他的身份。衛王似知她心中所想,道:“他是廣平侯府的公子韓文朗,彈琴的這位就是韓侯爺。”初晴心中百感交集,怔怔地看著周俊彥同他們見禮寒暄,呆立一旁。此時,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就在眼前,而對他們來說,她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衛王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看了她半晌,道:“你扮上男裝,我差點沒認出你來。”她依然木木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了句“哦!”他見她失神的樣子,覺得有趣,道:“原來你還有位真的玉樹臨風的義兄。”她眼神放空,回了句“嗯。”他把手拿到她眼睛前晃了晃,問:“你怎麼了?”周俊彥此時走近她,也問:“初晴,你在想什麼?”初晴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周俊彥,道:“我沒事!”她輕輕咳了咳:“可能是山上寒氣重,覺得有些冷。”周俊彥一聽,麵上滿是擔心:“那我們還是早些下山吧!”衛王一聽,看著她,問:“你這就要走了?”她頷首道:“今日有幸聽到侯爺的琴音,結識韓公子,已甚滿足。諸位若有空閑,歡迎到眠香樓一坐。”初晴和周俊彥退出亭子,往大殿方向走去,準備出了玉泉寺沿原路下山。路過大殿時,見到懸在半空有兩盞碩大的長明燈,初晴問殿裏的小和尚是何人所點?那小和尚回答說是廣平侯為七年前在大火中失蹤的妻女所點,他這些年每月都會來這裏住上幾天,誦經念佛以示誠心,而韓侯爺在宗族裏過繼的兒子也會經常上山探望他父親。初晴目中已有淚意,周俊彥在一旁看著並不多言,靜靜等她情緒平複,然後一同下山。亭子裏,衛王三人閑聊飲茶,韓侯跟年輕人談著這些日子悟到的一些禪機,興致來了又彈上幾曲。直到日落黃昏,韓侯將衛王和韓文朗送至玉泉寺大門,路上韓侯問道:“剛才那位姑娘是眠香樓的?”衛王諱莫如深,道:“窈娘說她隻是侍女,可她吃穿用度不俗,還不用在樓裏露麵,身份著實有些令人起疑。”韓侯眺望遠方被霧氣籠罩的山色,目色深沉,道:“看來,我該親自去拜會窈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