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奇怪了,皇帝言語中並沒有殺氣,相反,還清晰明朗地指出了下任皇帝的人選。
盡管一句話,不比行文布詔,加蓋玉璽那麼保險,可九五至尊的金口玉言已經足夠讓平王定心,安枕了,他卻為何還要害怕?搗頭如蒜地道,“臣,臣弟不敢”。
這也怪不得他們膽小,因為皇帝的為人大家都很熟悉,如果皇帝從此高臥龍榻不起,這句話頂多也是令人感到一驚,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若是皇帝今日走下龍榻萬歲萬萬歲,而平王又在今日表現過激的話,那麼日後的境況就不容樂觀了。
見皇帝紋絲不動,置若罔聞,平王爺恐懼加劇,抬眼看向徐憂民。
徐憂民緊皺著眉頭,不曾注意,其實他此刻的心也不比平王安逸多少。
他在想,以他對皇帝的了解,如果無人相逼,如果不到最後關頭,皇帝是不會在任何人麵前,提任何跟禪位有關的字眼。
可此時,皇帝偏偏在兩個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提了,就宛若熟悉的對手突然一反常態,改了習性,一時之間真的讓徐憂民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更有甚者,皇帝既然要決定扶植平王爺,就應該不遺餘力,不留私心,怎麼能做那種一邊給人糖果吃,又一邊打人耳光的事兒?把個舉賢不避親連說兩遍。
除了蓬頭稚子,不聞政事的人外,又有誰不知,徐宋二人同鄉,關係甚好,徐憂民同平王爺少有來往,而宋光漢又入幕平王府之賓,效忠平王爺。
你這般著重強調,不是在刻意提醒平王爺,徐憂民提攜宋光漢動機不純,宋光漢投靠自己是假,親和徐憂民才是真?讓平王爺稍稍平複的心又起波瀾?
徐憂民搭眼瞧上龍榻,仿佛是曉得徐憂民想通過他的眼看穿他的心,五十五歲皇帝索性將臉扭到裏側,給徐憂民一個後腦勺。
徐憂民心煩意亂,他討厭極了,這種別人說一句話,自己要琢磨三分的日子,他多麼希望人與人之間,縱然做不到坦誠布公,但也不要搞什麼虛假,玩什麼心計。
說到這,我想批評人類兩句,人類的煩惱大多都是心思深沉,自作聰明招來的,你就不能把皇帝的話,想簡單一些。
想成是氣話,沮喪話,悵然若失話,這樣一來,不就沒問題了嗎?
徐憂民苦笑,不管皇帝這段話,有沒有特別意圖,也不管眾人持有什麼想法,它即出自一個不健康人的嘴,作為健康的你,都得進行安慰一番,說些萬壽無疆,洪福齊天的吉利話。
趁著皇帝高高興興接收吉利話的功夫,不死心的徐憂民還想看看皇帝的眼,還想從他的眼裏搜尋一點什麼。
可惜皇帝很從容,眼如古井,無波,待乾坤殿安靜下來,他叫了一聲平王爺。
“皇兄”,平王兩眼開始噙淚,兩手按在龍榻邊沿,這會兒他也不怕皇帝不是人臉的臉了,憶起陸晴川往日的英雄了得,他不甚悲憫,泣不成聲,本已醞釀好,足可以出口成章的言語,竟嘣不出一個字,隻喃喃地叫著,“皇兄,皇兄”。
皇帝無動於衷,隻定定地注視著平王,沒人看見他錦褥下原本攤開的手掌慢慢握成拳頭,胸腹上的錦被隨著他的氣息,上下起伏著,久久,一直沒接話。
原本悲哀的氛圍,又悄沒聲息地被注入了一種能捏成塊兒砸死人的凝重。
徐憂民不覺又重新直直早已經伸不直,佝僂的背,但瞬間又垂下頭,他甚是害怕不小心碰觸到皇帝這一刻的眼,因為皇帝這一刻的眼必定是十分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