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思複雜地看著林裳,忽而慚愧忽而感激,忽而又有種殘缺不全的自卑蠢蠢欲動。那把材質細膩、做工精湛、音色絕妙的Taylor吉他,盡管我初彈它時已知它定然價值不菲,但也沒有想到它的價格竟然接近了十萬。十萬,這是一個至今對我來說仍然非常龐大的數目。
我不禁回頭看魏航懷中抱著的吉他,看車窗外紛紛劃過的路燈,在它光潔的漆麵上流光溢彩。頓時覺得有些癡了……仍記得工作三年後,我才堪堪攢夠十萬元。而即使是攢夠了十萬,我也絕不可能用全部的積蓄去買一把吉他。但此時此刻,它卻真真正正是屬於我的,並且,它和坐在我身邊全神駕駛的林裳,竟都是屬於我的!這令我感到一陣不甚真實的恍惚。
魏航捅捅身邊的肇可可,凶巴巴道:“給我扯張濕巾紙!”
肇可可嘴唇一翹,扭頭看向窗外,過了一陣,卻又氣鼓鼓地扭了自己幾下,像是恨自己的不爭氣。而後伸手入包,扯了濕巾紙,忿忿地甩給魏航。
魏航小心地擦拭了雙手,這才按在了琴弦上。隨手撥弄幾下,立時彈出了一段技術含量很高的即興華彩。盡管我已聽過這琴多次,但此時聽魏航彈來,又有了一種別樣的風情。不光是我,魏航身邊的肇可可也又一次地沉迷在了魏航的琴聲中,嗔怒的表情迅速在水波一樣的旋律中溶解,化作了盈盈雙目中靜靜的、柔柔的、濃濃的愛意。
魏航一邊彈奏吉他,一邊歎道:“三兒,一切真的不同了……我還記得,咱倆當年勒緊了褲腰帶,才各自存了幾百塊買把入門的吉他……如今我彈這把琴,盡管它的聲音無可挑剔,盡管我的水平日臻化境,卻怎麼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興致和快樂了。”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我和魏航曾經年少的時光,那些默片中的光影,無不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傻樂觀的少年,穿著簡單、外表土氣。那時的魏航並沒有蓄起淩亂的胡須、沒有結實肌肉上粗獷的紋身,更沒有滿頭誇張的大髒辮;那時的我對未來無限憧憬、充滿希望。
可是如今,我們的眼睛,彼此相視時,看到的竟然都是一種無奈深深的疲倦。
……
來到李亞軍的夜店時,依然是我背著肇可可,而林裳在後跟著,輕輕扶著肇可可的脊背。肇可可趴在我的肩頭,喃喃說道:“三兒,辛苦你了,要不你放我下來嘛,我自己勉強可以走。”
我搖頭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麼的鐵石心腸……”
“算了吧,三兒……”肇可可有些猶豫,又有些傷感說道,“我覺得這樣纏著他挺沒意思的,他討厭我我不怕,但我很怕自己讓他心煩……不如就這樣放手吧,他沒有我,過得一樣很好,我沒有他,也……也可以好好生活的……”
我怕肇可可就此放棄了心中的執念,看多了分分合合,深知也許一個錯過,留下的便是一生的遺憾。我鼓勵她說道:“你和魏航相處的時間還不夠長,不如我了解他……你別看他現在一副對你愛答不理的模樣,其實這一切都是他自尊心作祟,讓他把尊嚴放到一個不重要的位置,會讓他覺得有點……麵子上的過不去,不過嘛……其實他比誰都更在意你。”
“真的嗎?三兒,你說,是不是我把‘殘缺’……嗯,我是說,把我的‘選擇’賣掉,他就不會生我的氣了?”
“幹嘛要那樣?你要活出你自己才好,越是在意他的感受,越是把他慣得沒邊兒,憑什麼為了他放棄你自己呢?兩棵臨近生長的樹,想要彼此依偎、相依為命,隻能彎下腰來,把各自的枝葉往對方的方向伸展……如果其中一棵樹失去了自我、砍斷了自己的樹幹、倒在了另一棵樹的身上,也許獲得了一時間的親密接觸,但很快,它就會枯萎死去的。”
“嗯……我懂了!看不出來你還蠻有情懷的嘛,”肇可可點點頭,小聲地在我的耳邊說,“你背了我這麼久,可別冷落了林裳呀,小心她吃醋哦。”
“怎麼會?”
“我是女人,比你更懂我們自己。”
“好吧……”
……
那夜店老板李亞軍見到魏航,像是一個見到省長視察的村幹部。騰出好的位置,好酒好煙上著,點頭哈腰地為曾經在“殘缺”逼魏航喝下兩瓶洋酒而賠罪,手掌作勢往臉上抽著,一副滑頭卻又誠懇的模樣。定然是自己經營了夜店,了解到這個行業的不易,才理解了好的駐唱歌手至關重要的作用和意義。於是收起了曾經的傲慢,表現出了對人才的渴望之心。
我搖頭慨歎,那時傻吊模樣的李亞軍,竟也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在歲月的長河中愈漸成熟。而同樣不斷成長的我,也放下了過去的矛盾和成見,帶著笑容跟李亞軍寒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