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敦煌生涯——踏上敦煌之路(3 / 3)

路過嘉峪關

離開酒泉,同行的人告訴我們,前麵不遠就是萬裏長城的終點,也可以說是西麵的起點。在公路右麵的高地上,望見一座整齊的關城,城上有幾座城樓,雖然已經很殘破了,但是它的整體形象依然巍峨壯觀。關城的左右不遠都是高山,地勢險要。因為要趕路,可惜沒有登上關城,隻在公路邊上遠望了一會。同路的軍官說你們沒有到過西北,大概沒有聽說過“一出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前望戈壁灘,後望鬼門關”。我說此話怎講,他說出了嘉峪關,就更加荒涼了,一二百裏地都沒有人煙,過去出關的不是當兵吃糧,就是流放他鄉,好一點的就是做生意。出了關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現在世道也不好,客死他鄉的事是常有的,所以一出了關,能不感到悲傷麼?也許我的處境還沒有到那種程度,我還沒有體會到那樣的情感。

這裏的戈壁灘上幾乎寸草不生,真是越走越荒涼。時過中午,說是快到玉門縣了,路邊出現成行的大柳樹。柳絲在微風中搖曳,樹陰下涼風習習,與適才過去的戈壁灘上的荒涼景象恰成鮮明的對比。同路人告訴我們說這就是左公柳。記得當學生的時候,曾唱過一首歌,其中有“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春光好,天山溶雪灌田疇,大漠飛沙旋落照,沙中水草堆,好是仙人島”等句子,看來作者是有切身的體會,他沒有寫沙漠戈壁的荒涼與貧瘠,而是讚賞它的美景。說話之間車到玉門縣,在這裏午飯休息之後,沿著左公柳走了一段路程,車子走上了更加遼闊也更加荒涼的戈壁。公路在廣闊無垠的戈壁上向前延伸,筆直筆直一眼望不到頭,天是那麼的藍,藍的發暗又是那麼的深遠,連一絲雲彩也沒有,是完全的潔淨無瑕。我的老家沒有這樣的天空,四川的天老是陰沉沉灰蒙蒙的,反差太明顯了。正在行進之中,我突然看見車的前方遠遠的地方出現一片遼闊的水麵,湖的那麵還有影影綽綽的樹叢和小山,水中還有倒影。我真是驚奇不已,大喊起來:“快看哪!那邊有了湖了!”有位同行的軍官說:“你別高興,那不是湖那是瀚海,是戈壁上出現的幻影。是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楚,你是永遠也走不到那個湖邊的。在戈壁上行路人在極為幹渴時,如果去追尋那個水麵,越追越遠,最後隻得渴死在戈壁上。”我有點半信半疑,正說話間那片水麵真的消失了,這一路雖然沒有青山綠水,但是這種浩瀚無垠的大戈壁,也是風光無限。

聽說快到安西縣了,路過一座木橋,看見河麵滿寬的,但幾乎沒有水流,隻有一點點淺淺的水。同行的人告訴我說這叫疏勒河,我想這怎麼能算是河哩,家鄉一條小溝的水也比這裏的大。對不起,我的心中總是充滿家鄉的一切,事事都要和家鄉比一比。我其實還不明白,天地大得很,我是孤陋寡聞,見過的事物實在是太少了。過了河很快就到安西縣,遠遠的有一片矮矮的土城牆,城外沒有街道,也沒有樹木,車進到城裏,我們又要告別郵政車了,它在小郵局卸下郵包之後,明天它將繼續西去新疆,我們將在這裏另外尋找汽車轉道敦煌,爬涉了千山萬水總算隻有一步之遙了。

安西城很小,似乎隻有一條街道,街上行人稀少,房屋低矮也顯得破舊,在縣政府的一側有一個旅店,據說原來是新生活運動委員會辦的,裏麵沒有多少房子,已經住了一些客人,還有一輛老羊毛卡車,(這是我新學到的知識,據說是抗日戰爭時期,蘇俄用這種車子運軍火援助我國,回去時拉上羊毛,因此而得名。)明天去敦煌,我急著找到了司機,但他說車上已經裝滿了。我缺少經驗,不知道進一步和司機交涉,聽說錯過這班車,就得等到下一個星期了。正在為難之際,有一個中年人主動和我們交談,並自我介紹他叫黎雄才,我知道他是有名的國畫家,我在成都還看過他的展覽,所以我也告訴他我們的情況。當他知道我們在找車去敦煌,他主動幫助我們把車給聯係好了,真是雪裏送炭啊!明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我們都非常高興。聽說安西是“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意思是天天都在刮風,聽說這裏是風庫,但願明天不要刮風,使我們順利到達敦煌。

到達敦煌

今天心情特別振奮,從安西出發,離縣城不遠,雖然風不很大,但流沙像水一樣貼著地麵流動。公路上全是流沙,路已經看不出形式了,路的兩旁全是沙堆,公路曲曲彎彎的向前伸展,汽車在沙中吃力而緩慢的前進。不知經過了多少公裏,公路轉了一個大彎,風的影響小了一些。中午,才到一個令人感興趣的地方——甜水井。路邊有一座很破舊的房子,周圍堆著成堆的牛馬糞,路的另一邊有一口井,司機用桶從井裏提水給汽車水箱加水,水很清澈。我問司機水是不是甜的,司機說:“你喝一點嚐嚐”。我用手捧起一點水喝了一口,受到怪味的刺激,趕快吐了。井水又苦又澀,還有一股腥味,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難喝的水。我問司機:“這麼難喝的水為什麼叫甜水?”司機說:“西北都是這樣,大概是人們的良好願望吧。”他說得有道理。這天是陰天,避免了烈日的曝曬,但是過了甜水井,天下起了小雨,汽車沒有棚布,隻好冒雨前進,後來衣服全濕透了。有一段公路行走在草灘上,車行十分顛簸,說話間車子很利害的顛了一下,幾件行李被拋了起來,又掉到了車外,幸好人都安全,隻是吃了一驚。過此以後,遠遠的已經看見綠樹和村莊了。根據幾天來的經驗,有了樹木村莊,離城鎮就不會太遠了,敦煌在望了。當經過一段村莊之後,在綠樹掩映之間我們看見了一段城牆,車進東門,街道雖不很寬,商鋪倒也整齊。我們的聯係地點是甘肅省銀行敦煌縣支行。在東街上找到了銀行,經過聯係,主人把我們迎進客廳,後來出來一位身材高大身著灰布長衫,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經過介紹,他是銀行的行長,他很客氣的和我們寒暄一陣,表現了官場上的客套。晚上行長陪同我們吃晚飯,飯間我問行長我們什麼時候去莫高窟,他說莫高窟離縣城還有四五十裏路,今晚先住下,明天再想法上山。我說上什麼山,他回答說去莫高窟就簡單地說上山,是這裏的習慣。夜間我同一位銀行職員同住一屋。閑談一陣,我問他,莫高窟好不好。他說怎麼說呢,那裏就是一些佛爺、菩薩,看不懂沒啥意思。說實在的,從我決定到敦煌,我就開始考慮莫高窟究竟如何,這裏給我做什麼工作,我能做好嗎?這些一直是我心中的懸念,現在莫高窟近在咫尺,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奔向莫高窟

今天是9月15日,從離開成都算起已經有一個月零三天了,帶著懸念和希望開始關鍵的一天。這裏天氣很好,清晨涼爽宜人,就是覺得空氣非常幹燥,嘴皮都幹裂了。我在街上溜達了一圈,我們住的地方是東街,可能是敦煌的繁華地段,早晨街上行人不多,商鋪向外有很深的廊子,實際就是日常做生意的地方。這時店家的夥計們正在廊子裏和街麵上灑水,打掃衛生。又在銀行吃早飯和午飯,我們和銀行沒有任何交往,這樣的招待當然是研究所常書鴻先生的特意安排。午後,聽說研究所來人接我們了,銀行門外有幾頭驢子。說實在的,在四川西部沒有這種牲口,我隻在街上看見過一個賣膏藥的走方郎中,牽著一匹又矮又瘦的驢子,非常可憐,現在競要我騎在它的背上,真有趣!後來才知道,驢子是為我們馱行李的,有汽車來接我們。過不多久,銀行門口來了一輛軍用小吉普,在向行長告辭之後,吉普車拉著我們四位同學奔向莫高窟。走完一段農村之後,轉向一片山間前進,路麵不好,小車在顛簸中行進,有一段公路地勢較高,遠遠望見一小片綠樹。司機說,那就是千佛洞,遠遠的那一片綠色雖然是希望,但是它太小了,雖是驚喜又有點失望。司機不斷的告訴我們千佛洞的情況,但我顧不上問他,我隻顧去看山崖上密密麻麻的小洞。不遠的綠樹叢中透露出一座紅色的高樓,我們幾個同學大聲的喊著:“到了,到了”。車子越過一片河灘,上了段小坡,轉過一片小房,停在一個小廟的門口。門上的匾額上有“雷音禪林”四字,旁邊還掛著“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牌子。車一停穩,院子裏陸陸續續出來一些中年及青年人。其中我認識範文藻,他是我們藝專的學長,經他介紹認識了段文傑、霍熙亮,一行人把我們帶到辦公室,會見了我們久仰的常書鴻先生。常先生紅光滿麵,氣宇軒昂,一派學者風度。小小的會議室,一時熱鬧非常,一片寒暄之聲。

一個多月的旅途,一個多月的辛苦結束了,總算到了敦煌——我們的目的地。晚飯之後,我們的行李由驢子馱回來了。一位高高的青年安排我們的住處,宿舍是一排低矮的房屋,我的鄰居一側是曾在藝專任教的霍熙亮先生,另一側是剛見麵的段文傑先生,三位女同學住在宿舍的另一頭。宿舍不大,約有十平方米,門窗做的比較簡陋,不過窗戶上是新糊的白紙。窗下有一個土桌子,靠後牆的主要位置有一個土炕,後牆的正中開著一個小通風窗,後牆另一側牆上有一個壁櫥,地麵也是土地,屋頂上的檁條和椽子都是新新的,上麵鋪著席子,雖是粗糙卻也簡潔清爽。炕邊有一張小桌,有兩個抽屜,這就是我們日常工作的地方。土桌上有一把茶壺,兩個小茶杯,一盞有玻璃燈罩的煤油燈,壁櫥旁牆角有臉盆架,臉盆是自己帶來的。我的行李非常單薄,隻有安頓下來再說。當天晚飯後,在飯廳閑話途中見聞,回到宿舍趕快寫報平安家信,因為長途旅行到達目的地之後,心情放鬆了,頓感疲乏,上炕以後坦然入睡,睡夢之中叮冬之聲不絕於耳。天色未明,雞鳴四起,從此開始了我的敦煌生涯,走向未知的未來。

我之所以走上敦煌之路,是因為常書鴻先生的招聘,常先生已經離我們遠去了,2004年是他的百年誕辰,特撰此文寄托對常先生的懷念。

(2003年5月初稿於莫高窟二號公寓樓,8月改於蘭州)

原載於《敦煌研究》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