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明的聲音忽然打破了船艙裏的安靜,祁元承聞言淡淡地抬頭。
昏黃的燈光中,一條細細的水光自她眼角滑落,淺淺一線,淡淡一痕,仿佛訴盡內心無限的森涼和悲愴,紮得祁元承眯了眯眼,卻什麼也沒說。
自從救回她,每天都在上演著這一幕。沒有囈語,沒有動作,輕輕淺淺的呼吸如果不側耳凝聽很容易就被忽略。她仿佛死去一般,安靜得遺世獨立,可偏偏,會無聲地流淚。
他知道她一直在做夢。不動聲色地在夢境中沉淪起伏。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夢境裏究竟是什麼。
就像,誰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麼。
手筋腳筋明顯被人挑斷過又被重新接起來。肩膀、手臂、小腿、後背、胸口均布著結成難看疤痕的箭傷傷口,尤其是,身上還被種下了某種蠱毒。
“主子,她的脖子!”允明驚訝的呼叫聲打斷了祁元承的思緒。
就如同此前她的整張臉所呈現出來的那般,現在卻是轉到了她的脖子上。腫脹不堪,呈現詭異的半透明的紅色,將浮出的青筋展現得一清二楚。隔著薄薄的肌膚,顯然有無數隻小蟲子形狀的東西無聲地蠕動。
整個脖子就是這種眼看就要脹破卻是堅強著不破的狀態。恐怖至極,正常人怕是會被嚇得不行。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允明一邊湊近了觀察著,一邊嘖嘖讚歎。他跟隨自家主子,多少蠱毒沒見過,這種卻是第一次看到。
偶爾聚集在臉上,偶爾出現在腿上,現在又跑到脖子上。太詭異,太神奇了!
“真的不疼嗎?”允明兀自疑惑地自言自語,禁不住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脖子,麵前卻突然伸出另一隻手打斷了他的舉動——祁元承不知何時竟走了過來。
他的目光隻是輕輕一瞥,就令允明僵硬著身體灰溜溜地閃到了一邊。
不疼嗎?祁元承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凝注著她的臉,默歎一聲。
怎麼可能不疼,恐怕隻是她在習慣性地隱忍著罷了。
緊閉的眼上,長長的睫毛在幾不可見地顫動,臉頰瘦得隻餘輪廓,臉色白得比滄山之巔的百年積雪還要冷薄,唇瓣破裂之處尚未愈合,還不計無數細微的傷痕。
除了露出來的腦袋和脖子,她身體的其它部分都裹在被子裏。可也隻是那麼薄薄的一層凸起,可見是如何地瘦骨嶙峋。
這樣的她,已經完全無法讓他回憶起她當初的模樣了。
於大川別院裏狡猾的家丁,茶棚外於驚電雷霆中霍然出手的女子,金印城中落入他的馬車以暗器相挾的果決刺客,皇宮大宴上時而嬌俏時而淡然時而溫軟時而清冷回駁的傲然身姿,那個傳說中指定的定王妃卻又與南鏡太子糾纏不清的禪儀郡主。
這些,都是眼下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受著身心折磨的人嗎?
對了,還有最初在鳳烏山上錯過的那個冬夜……
眼瞧祁元承的手忽而在掛於腰間的一個錦囊上輕輕撫摸,一旁的允明心有了然地偏頭往邊上的木桌上看去。
桌麵上放著的是那隻造型奇特的背包,背包裏裝有的所有東西都已被掏出。一套精美的襦裙,一件水墨色長袍。還有一套鵝黃色的衣裳被平鋪著展開,上頭的圖案是一隻長相古怪的動物咧著嘴笑,睜著的大眼好像在默默地看著床上的女子。
允明記得,這隻動物早些時候主子曾派人在鳳烏附近找尋過一陣子。忠叔提過,這隻動物對主子有救命之恩。
海水的聲音在此刻靜謐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祁元承慢慢地踱步到了窗前,負手而立,仰首望定高懸在空的明月,緘默不語良久後驀地沒頭沒尾道:“或許………已經找到了……隻是……”
允明摸不著頭腦地怔了怔,腹誹著要是忠叔在這就好了,主子說話總是留一半。
“明天靠岸後到集市上買個丫頭回來吧。”祁元承回頭,掃了床上的人一眼,口吻淡淡地吩咐道。
“是,主子!”允明應聲躬身答應著。主子出行,身邊帶著的從來都是他們這些人,現在多了個女子要照顧,一船的男人確實不方便。總不能像之前一樣,讓主子親自……
思及此,允明不滿地撇撇嘴。主子輕易不讓人近身,她竟然能勞煩主子親自照顧。
“明天之後,加快行程。不能再耽擱了……”
月夜的海麵上,船在平靜的海麵上緩緩地行駛。波浪晃動著月光,亦晃動著李孟堯斷斷續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