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憶我的父親(1 / 3)

追憶我的父親

零度寫作

作者:王玉平

老 笛

歲月茬苒,不知不覺,父親去世已經兩年多了。兩年多來,每當我看到掛在牆上的那管漆色斑剝的老竹笛,便不禁悲從中來,往事如潮水般一齊湧上心頭……

(一)

二十四年前,我在公社中學上初二,那時,學校經常組織文藝宣傳演出。周圍的同學有學拉二胡、板胡的,有學說快板的,而學吹笛的人最多,受環境的影響,我也想要買一根笛子。為此,還專門到供銷社去問了笛子的價錢:每根三角。可是,我卻沒錢買。

那時,我家生活實在艱難。母親常年有病,不能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哥哥在外地當兵,姐姐高中畢業才開始上工,每天隻能掙5個工分;我和弟弟、妹妹上學;七口之家,實際上全靠父親一人支撐。每年年底結算,都欠生產隊的糧錢。每到開學,總為幾塊錢的學費發愁,記得一次我過生日,午飯在家吃了一碗高粱麵攪團,然後父親給了我八分錢,去街道館子裏吃了一碗素麵,便幸福得向同學炫耀。而買笛子我卻要向父親要三角錢,數目太大,我實在沒有膽量張口。

但笛子對我的誘惑更大,內心鬥爭了好幾天,一天吃早飯時我吞吞吐吐地向父親開了口。果然不出所料,父親“啪”一聲將筷子摔在盤子裏:“買那東西有啥用處哩?沒錢!”“才三角錢。”我小聲說,沒想到父親更火了:“三分錢也沒有。我一天掙十分工才多錢!”圍坐在炕上吃飯的一家人全都默然無聲,我憤然放下飯碗,眼裏噙著淚水,拿起書包,氣衝衝走出了家門。

前兩天才下過一場大雪,村外起伏的原野,彎曲的道路上全部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我滿懷委屈,在雪地裏茫然徘徊,無意間一回頭,看見父親遠遠跟在我後邊。我裝作沒看見,更放縱地在雪中亂踢亂踹,故意顯出傷心欲絕的樣子。我想以此方式向父親示威,讓他知道不給我買笛子的後果有多麼嚴重。但父親並沒有跟過來。

晌午放學回家,走進窯門,我一眼看見一根褐色的笛子放在木櫃上,新的,正是供銷社賣的那種。兩手捧著夢寐以求的笛子,我卻覺得惘然若失……

有了自己的笛子,很快我便學會了吹奏一些歌曲,諸如《我是公社小社員》、《大海航行靠航手》等,有時還在全家人麵前得意地表演。父親聽了後隻是淡淡地笑一笑,什麼也不說,這不免讓我有些失望。

轉眼到了初春,一天下午放學後,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西斜的春陽照著兩旁麥苗返青的田野,也照著極遠處淡煙輕籠的山塬。田間,有三三兩兩撿拾薺菜的人影。一陣微風帶著泥土的氣息從臉上拂過。我驀然感到一種從熟睡中蘇醒的清新。將到村口,忽然傳來一陣笛聲。我不覺停下了腳步側耳聆聽,這笛聲悠揚宛轉,似乎又夾雜著某種憂傷,絲絲縷縷,在村野上空飄蕩開來。

半天我才回過神來,急忙往村子裏趕。到了家門口,我吃驚地發現笛聲竟然是從我家傳出來的。推開大門,便看見父親坐在窯門口的長條凳上,正專注地吹著笛子。從西邊黃土崖頭斜溜下來的一線夕陽,照在他飽經風霜,皺紋深深的臉上……

這天下午,我知道了父親是在解放前跟著打醮的(為去世的人做法事)學會吹笛子的,那是一種在那個時代被人看不起的下賤職業,但為了生活,年輕的父親別無選擇。同時,我也知道了他所吹的曲子是《繡荷包》、《蘇武牧羊》和《男寡婦》等。

這些曲子後來我跟著父親都學會了。《繡荷包》、《蘇武牧羊》大家都知道。而《男寡婦》,聽父親說,唱的是一個死了婆娘的光棍漢自己抓養一雙兒女,艱難度日的淒惶。

對於父親吹這些曲子時笛聲中透出的憂傷,直到後來對我家的曆史有了了解之後才逐漸明白。

原來因為家境過於貧窮,父親一直娶不起妻子。解放後,生活有了大的改善,但父親已過了而立之年,成家更難。後來,過繼了伯父的一個兒子加以撫養。直到父親四十三歲(1961年),才娶了我的母親(帶著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和姐姐)。那笛聲中的憂傷,實在是他心底深處昔日隱痛的流露。

(二)

1980年,我考上了延安大學中文係,這一年,父親62歲。

臨行前,父親為我綁紮鋪蓋,把那根笛子也裹在了中間。十七歲的我,還是第一次離家出遠門,父親一直將我送到村口。我坐著手扶拖拉機走了很遠,還看見他久久站在那裏……

大學生活緊張而又豐富多彩,課餘周末,經常有各種各樣的文體活動。我沒有別的愛好,閑暇時便用笛子吹一兩首歌曲自娛,同宿舍的同學無人說好也無人批評。到了元旦,係裏組織文藝演出,我大膽報了笛子獨奏。或許是自己水平欠佳,吹奏完畢後,台下隻是禮貌性地響了幾個掌聲。但輪到別人用吉他彈唱流行歌曲或用小提琴演奏時,掌聲卻一浪高過一浪。至此,我才有些明白,除了自己吹笛子水平不高這一原因之外,我的那些生長在黃土高原,聽多了秦腔和信天遊的同學們,似乎更喜歡西洋樂器演奏出的樂曲。

從此之後,我不再在宿舍裏吹笛子,隻偶爾於周末晚飯後一個人爬到學校後麵的山坡上,坐在鬆樹下靜靜地吹那些熟悉的曲子。對麵是連綿起伏黑魆魆的山,山腳下是湯湯流淌的延河。有時吹著吹著,一輪清冷的月亮就從山頂升起在深藍的夜空。望著月亮,我便想起家鄉,想起父親,想起父親對我的叮囑。於是,我又恢複自信,繼續努力於自己的學業。

上大學的幾年間,我家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一是哥哥在部隊提幹並成了家(原來過繼給父親的我的堂兄1961年已回到了伯父那邊),姐姐醫學院畢業後參加工作也出嫁了。二是家鄉搞聯產承包責任製,土地分給各家,溫飽已不成問題。而更重要的是,父親完成了也許是他此生最宏偉的工程——修建新莊基(宅院)。

我家原住的老地方,隻有一孔窯洞,兩間小廈房,經曆了幾輩人,早已破敗不堪。雖然生產隊早就給我家批了新莊基地,但因為生活困難而遲遲沒有動工。哥哥姐姐參加工作,給父親經濟上以較大支持,才使他夙願得償。

為修建新莊基父親全力以赴,傾盡心血。除挖掘地基、打築院牆是花錢雇人以外,三孔窯洞的開掘整修、院落的平填夯築等大量工作,都是父親在忙完地裏農活以後,一個人起早貪黑、默默完成的。隻有在寒暑假時,我和弟弟才給他幫一點極有限的忙。

父親的右腿早年得過很嚴重的關節炎,天陰下雨或勞累過度便疼痛難忍。我真的很難設想,他是怎樣以年過花甲的高齡,拖著病痛的腿腳去進行那些繁重的勞動的。那三孔高深寬大的窯洞他是怎樣一钁頭一钁頭開挖出來的;挖下來的黃土他又是怎樣一架子車一架車運走的;那偌大的院子他又是怎樣一鍁一鍁平整出來的……聽父親說,挖第二孔窯洞時,他從架子上跌下來,在地上躺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幸好沒有傷筋動骨。說起這件事時,父親的語氣很平淡,而我的心靈卻受到強烈的震撼。新莊基實在是父親用自己的汗血與生命澆築出來的……

大學四年級第一學期,父親來信說,新莊基修成,已經搬進去住了。一放寒假,我便帶著急切的心情趕回了家。母親去寧夏給哥哥帶孩子已走了一個多月,迎接我的是父親和弟弟、妹妹。坐在父親為我燒熱的土炕上,看著收拾得樸素潔淨的新窯洞,我心裏洋溢著陣陣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