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景雲(二)(1 / 2)

九廟無塵八馬回,奉天城壘長春苔。鹹陽原上英雄骨,半向君家養馬來。

故人舊憶裏的奉天,早已不複這般模樣。

李景雲目光落到小初恬淡熟睡的小臉上,嗤笑道:“那時……姑娘身旁可巧也養著個半小不懂事的娃娃。同年邁的祖母瞞著戲班一眾人偷養到周歲,一路還算順遂。不料一場天災突襲,城外顆粒無收,城內糧倉見底,富人舉家避難到富庶的南方,哪裏還有人聽戲。戲班沒了收入,一班子人苦熬了一月,班主便想籌借盤纏也到南方去謀生。姑娘是台柱,定是也要走。走前抽身慌亂趕回城角一處小院,卻見年邁的祖母因這場饑荒已是時日不多。那孩兒的狀況也不好。祖母便勸她:‘這小兒左右養不大了,帶出去拖累自個,不如此刻給他留個全屍,才好讓他順利轉世投胎。’她望著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咬牙狠心拿起祖母遞來的棉被……”

芸生聽得心驚,李景雲適時頓了一氣,才又接著道:

“她狠了心卻下不了手。煎熬間隻聽得那孩子虛弱的喚了一聲娘。孩子睜了眼,眼角一瞬滾出的眼淚像刀刻的裂痕一般劃進她心裏。一把抱起孩子,慟哭喚道:‘佑辰,佑辰……’,她喚著那個名字,一遍比一遍絕望。身後的祖母由此憶起初始,很鐵不成鋼的舉起浣衣棍子就要打死那孩子,她跪地將孩子包進脫下的外衣,由著祖母的辱罵痛打……她也知祖母是為著她好,卻固執的不肯悔一聲錯,哭一句饒。祖母當她無藥可救,卻隻那孩子聽到,她挨打時一遍遍小聲念的,還是佑辰兩字……”

他言語間何其平淡,心中的怨憤便何其濃烈。芸生沉默聽著,漸漸明了了一些隱晦。

“你可知,那個叫佑辰的男人對她撒了一個怎樣的彌天大謊?!”他攥緊了手中的酒杯,“就為了等那個根本不可能回來找她的人,她放棄了南下的機會,戲班恩師為此將她逐出師門。一直壓在她名下的同門師妹走前還不忘落井下石,四處辱沒她的名聲。沒了事業又聲名狼藉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艱難留在奉天,饒是熬過了饑荒,她往後又要如何養活兩人?”

“世人都罵,戲子最是無情……誰能信,為了佑辰,她留了十幾年的清白之身,甚至差點丟了性命。”甘冽入喉,他麵色仍沉穩,呼吸間的酒氣卻越發重了。

“後來,又熬了不知多少個秋冬,她終於有了佑辰的消息……而那個誰都說養不大的孩子也長大了。她安頓好那個孩子,孤身來到北平。”而當年許諾說要當兵入仕再光耀回鄉迎娶她的男人,竟一朝加入了黑幫堂會。

“你又可知,她心心念念的佑辰……早已改頭換麵,妻妾成群。”他呼吸一頓,赫然又大笑起來,“她終究當不成什麼貞潔烈女,為了同那男人廝守,寧願不要名分……”那笑聲一起一頓,滿是嘲弄輕蔑。

“……那個孩子,她便也不要了?”芸生愛憐地看一眼小初,輕聲問道。

李景雲又自倒一杯酒,漫不經心嗤笑道:“孩子?她那時滿心都是佑辰,哪裏又記得自己還有個孩子。”倒是那個遠在奉天的孩子,還日日眼巴巴地盼著她來接。

“自女人離開奉天之後,孩子便被寄養在一織戶家中,每月寄去小筆贍養費。可隻過了三年,那筆贍養費便斷了。尚有人寄錢時,那孩子便嚐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待那筆錢斷了半年後,織戶便攆他自己出去謀生。可那孩子一無所有,也不懂什麼江湖規矩,不管做什麼活兒都有人搶。那年過冬前,不知吃了多少次教訓,滿身的傷和饑餓終於也教會了他如何去爭去搶。”李景雲垂下眼睫,他臉上的落寞像夜裏隕落的星,稍縱即逝。

“等到年節時,那孩子不易攢夠了去北平的路費,臨走前去找織戶要母親寄錢來的地址。可那織戶家的婦人竟將一個包袱扔到他臉上,啐了一口怨罵道:‘果然戲子就是戲子,不守信給錢就算了,死後還往這兒寄什麼遺物……通通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可真夠晦氣!’”李景雲輕謔說道,一麵回頭凝住芸生那雙眼,“人沒了,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異鄉。那孩子抱緊在懷裏的遺物,也統共不過幾件舊衣舊物,卻像染了瘟疫的汙穢一般被人從北平扔回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