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砌成的石室內水霧蒸騰,駱修沉靜地靠坐在池子裏,左臂撐在池沿兒上,右手擎在臉前,手指反複撚弄著一顆被做成墜子的小玉米牙。嵌在牆壁裏的石獸嘴裏不間歇地傾吐出晶透潤澤的水珠,鋪天蓋地地當頭澆下,條條水柱沿著駱修俊朗的臉廓淌下,駱修卻是渾不在意,他的精魂,似乎已然不在他的軀殼之內。
幾年前潭柘山下的那次賽馬,他乍一輸給那個名不見經傳的黑衣“小廝”時,向來心高氣傲的他還真是有點兒很沒風度的惱羞成怒。誰說那不是年少輕狂呢,駱修勾起嘴角,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些許力道,輕微的硌痛感似乎又把當年那張疏離感十足卻又滿是驕傲的嬌顏帶到眼前。他倆之間的“較量”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駱修輕輕地闔上鳳目……
太學裏,當她假扮的方舒被他看破時,她那一臉可愛的倔強,卻奈何也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驚恐;
西泰殿門前,仗著方直給她撐腰,在成功地詆毀他是太監總管後,她臉上那小人得誌的得意;
太和殿之巔,他銀白戰甲舞著花槍戰國賊保社稷,卻被她扯著嗓子大肆宣揚他是個愛搞野合的;
還有,她在太和殿之巔被他逼落墜地,從而因傷錯過了她姐姐的花階大典,不難想象出她罵他是“大惡棍”時,臉上鼓著腮幫子的忿恨;
……
他倆之間,似乎全是“不怎麼美好”的記憶,她頑劣至極,總是叫他無可奈何卻又發作不得,若說她是他命中注定打不倒戰不勝的克星,駱修相信。
但是,心思縝密的駱修沒有忽略也沒有忘記,太和殿之巔的那場背水一戰,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她準備出手時,她不也“不計前嫌”地求助過他麼?
過往種種,竟不似過眼雲煙,卻是曆曆在目,駱修猛地睜開眼,生生將小白牙嵌進自己的掌心,原來,自己心裏,一直是有她的。縱是她不知為何緣由地總躲著自己;縱是她總惹自己發怒抓狂;縱是自己在她麵前除了狼狽還是狼狽;縱是自己拿她真的是有一種江郎才盡黔驢技窮的無力感,可是,她分明就像個母的土霸王一樣飛揚跋扈地盤踞在他的腦海中,心田裏……量是不知她最終會選擇誰,但明天,他要去找她……
駱修從池子裏起了身,披上浴袍走出石室,出來才知,天已經有放黑的意思了。他的小跟班盛放見他終於泡好了,急急迎上來,問:“公子,晚飯您想在哪兒用?”
駱修淡淡地回:“就擺在花廳吧。”孰料一開口,連駱修自己也被驚了一下,他的聲音,竟變得嘶啞幹裂!僅僅是這麼幾個字脫口而出,駱修便覺得喉嚨處充血一般疼得厲害。
“公子,您——”盛放吃驚地睜大了眼,隨即便憂心而肯定地續道,“公子定是泡得太久,才引得內火上攻的,您回房歇著,小的這就給您傳膳叫大夫去!”丟下這句,盛放就轉身跑開了。
身子不爽利的駱修就順著盛放的意思,簡單用過了些許晚飯後,就躺在床上閉目養神,靜等著大夫的到來。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心事重重的駱修也沒叫人掌燈,躺在周遭的一片漆黑和安靜之中,他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駱修行將睡去之時,屋外的院子裏傳來一陣慌慌張張急急切切的腳步聲。駱修警覺地睜開眼,反手握住床裏的一柄短劍,側頭將耳朵緊貼在床上,屏息再一詳查,他鬆了口氣。來人腳底拌蒜,連磕帶碰,甚至都可以這麼說,“他”光走路就走得“毫無章法可言”。再聽他的呼吸吐納,連抽帶吐,還喘得跟頭蠢牛無二般,一聽就知道是個不懂得自調內息的。路也走不好,氣兒也喘不順,擺明了就跟“功夫”二字扯不上半點邊兒。如果“他”這樣的都可以當刺客或是宵小之流的,那也絕對是笨到天字號上的。駱修再度合上眼。
誰知下一刻,房門還真就被這個大膽的“他”給撞開了,但很快就被“他”又偷偷摸摸探頭探腦地關上了,嗅出“他”的緊張,駱修仍是不言語。一陣叮當作響的碰壁聲此起彼伏後,來人終是排除了萬難才摸索到床邊。駱修屏著呼吸任由“他”在床帳裏胡亂摸索著,心裏正在猶豫要不要開口嚇嚇“他”。可是,一聲滑溜嬌脆得像玉豆子般的嘀咕卻打消了駱修的念頭,梳著男人發髻的“他”竟是個小丫頭!駱修很肯定,就衝著她那麼笨的勁兒,他若是現在一開口,她的魂兒一準兒就飛了。
“呃……好像是床唉……沒人?要不我就先在這裏躲躲吧,這麼黑,許…你個惡棍,你肯定找不著我!”
她嘴裏嘀咕的“許什麼”被她磕在床沿上的一聲悶響給蓋住了,故而駱修日後才知道,她其實是許濮陽的妹妹許光陽,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很有名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