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鄉花開(3 / 3)

在遇見癩子時,癩子從他書包中翻出來,他一臉的難堪,癩子為給他麵子,承諾不告訴別人,那天,他們就像難兄難弟一般,狠狠地吃飽了一頓蘿卜。

我基本上是帶著鄙夷的心情聽完狗蛋說的話,但他的狼狽和聰明勁總不能對應起來,最後我們還是原諒了他,為此,還特地買了幾瓶酒,一來壓驚,二來打打牙祭。幾個光頭都很興奮,每次喝酒我就數他們的腦袋瓜子,看誰的青筋暴得最厲害。“殺豬的”隻顧自己吃,滿嘴的油,哼哼著,我時不時踢他屁股,他滿不在乎,照吃不誤。我們就這樣在橋洞裏,看日出日落,看月華升起,聽著橋上車來車往,卻不知道自己該向何方?幾次夢裏醒來,我都是大汗淋漓,旁邊坐著他們,關切地看著我,可他們不知道,我的腦子裏全是洪水洶湧……

然而真正的洪水洶湧是這個地方的發展,似乎一夜之間高樓林立,大酒店,大工廠,大院小區到處都是,這給我們拾荒者帶來了財富,每天我們都收獲不小,垃圾桶的增多,飲料瓶的增多,紙箱的增多,我們的生活也在慢慢發生變化,有時還跑到商場裏買點酒啊什麼的,因為大家都覺得商場的貨一定假不了,不像以往喝的“二鍋頭”,就是工業酒精兌出來的,喝完,頭疼,嘴發幹。所以,經過討論,我們一致認為,多去超市、商場裏麵買東西。

這天,我們賣完了空瓶子,一行人逛過來,來到一家超市前,“殺豬的”像打了興奮劑,一路樂嗬嗬的,我們來到超市前一攤演把戲的,擠著往前,一個小女孩在彎著身子,彎著,彎著,腳尖頂到了小腦袋瓜,然後又彎下,彎下,整個人像一團球,小女孩蒼白的臉被幾縷亂發掩蓋著,當她做完這些動作,抬起頭時,小六子突然“哇”的一聲,小女孩朝這邊一望,也跟著尖叫起來:“小六子哥!”就衝了過來,小女孩基本上是腳不著地就到了我們跟前,也許是對幾個光頭還有些不適應,她認真端詳了一下我們,眼神裏掠過一絲慌亂。小六子一個箭步上去抱著她,“菊花妹,你怎麼到這裏來?”可是還沒等到小女孩回答,一個胖胖的女子,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凶狠狠的,過來就是一巴掌,伸出的那隻大手,像我們橋洞裏用的蒲扇,從手背來看,保養得還可以。但小女孩嘴角流出的血讓我們很不好受,幾乎是同時,我們每個人往前湊上去一步,想扇她,“殺豬的”此時本性大露,嗷嗷叫了幾句,摩拳擦掌起來,可小女孩還是被那女人嚇得驚恐地退回去了,看都不敢看我們一眼,她眼角流出來的淚和嘴角流出的血讓我心如刀絞,我記不起當初是遇到什麼了,但總覺得有些出現過的鏡頭,壓抑得很,我趕緊深呼吸,調整好狀態。此時小六子眼神茫然,默默地看著小女孩跟著這個女子走開,喃喃自語,“菊花手上有傷,大塊的傷……大塊的傷啊,我要救她!”語氣很重,充滿悲憤,讓我頓然出現刀光劍影的幻覺。

小六子終於全部吐出了他的遭遇,他說當時總覺得外麵好玩,說是追求自由,想到處去旅遊,和他一樣的想法還不少,是他們一幫少不更事的小夥,然而這個生性膽小的卻是最先嚐試了什麼叫自由。他被一個叔叔帶到火車站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在一個黑燈瞎火的晚上,他聽到這個叔叔和一個阿姨吵起來,好像是錢沒有分均勻,差點動起刀子來,他才知道,自己被拐賣了。爾後,他被塞到一個黑屋裏,門“碰”地一聲關牢了,一陣嘩啦啦上鎖聲把他徹底推向了深淵,就在這深淵中,他認識了菊花,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瘦,黑,缺乏營養的皮膚顯得暗黃。一路上,他們被輾轉了很多站,有的被賣了,有的拿去當把戲,逼著他們表演,賺錢。不去就是一頓毒打,直到對方打累了為止。

小六子邊說邊流淚,不是滴落的那種,倒像是傾盆大雨,嚎叫起來,癩子暴跳起來,“操他祖宗,畜生!”他朝著我的方向吐了口痰,我也暴跳起來,指著他,想罵他幾句,我想提醒他,我不是那壞蛋,但隨即我把手放了下來,覺得沒必要解釋,因為本來癩子就沒這個意思。我們繼續聽著小六子如何在一次假裝斷腿,沿街乞討,乞討的錢全部上交,每天還有數額規定,交不夠,就是皮帶,拳頭,巴掌,有時鐵棍。後來我明白了,也猜到了,是“殺豬的”在一個垃圾桶裏把他撈出來的。為了逃命,他趁這一夥人不注意,沿街乞討時爬進了一個大垃圾桶,上麵是白色黑色的黃色的垃圾,散發著惡臭。他就這麼用一塊紙板擋著。再後來,這夥人販子沒發現他,到處找,找不著,趕緊離開了這個城市一段時間,現在又回來了,不過那個打菊花的女子好像是新的,小六子不認識。

為了救出菊花,我們兵分三路,在這個城市旮旯都摸了一個遍,我特地告訴癩子,執行任務過程中,不要讓狗蛋犯老毛病,此時容不得出任何差錯。自從上次事情發生後,狗蛋完全變了,他本來腦子轉得快,幾番下來,他摸清了這幫人出行的蹤跡,什麼時候出來、什麼時候收工、在那裏住、幾個人、我把收集的信息分門別類,簡單地在橋洞的水泥地上畫著,布置好營救措施,告誡大家這就是一場戰爭。在我拍著巴掌,以為如探囊取物,躊躇滿誌時,小六子突然提出,要麼我報警吧,萬一失手,他們全跑了,菊花還要受更大的罪。當時我一愣,報警,說實話,不是沒想過,可報警人家聽嗎?我往上捋了捋頭發,在四個光頭中,具備這個姿勢的人就隻有我,我實際上想說的是,我的智慧高於他們,這麼點小伎倆我早就想到了。要在平時,多半沒人和我爭,但接著狗蛋很誠懇地說道,“大哥,雖說我們是撿垃圾為生的,但上次砸取款機,警察抓住一幫搞什麼什麼銷的,所長都認識你的,你找所長興許能幫到我們。”

“什麼什麼銷,傳銷。這個都不知道,”癩子斜了狗蛋一眼,轉過來看著我,“大哥,我覺得啊,狗蛋說的不是沒道理,萬一我們行動失敗就糟了。”

“殺豬的”打著哈欠,擺擺手,意思是隨便。我可不能隨便,我要好好想想,又分析了一陣,好歹幾個兄弟湊在一起不容易,如果真被打起來,指不定還要受傷,丟命,聽說人販子都喜歡搞殺人滅口的事。所以慎重考慮後,決定采用狗蛋的意見。

五個人同時去派出所,但沒到門口我們就被轟得五六五七的,我急了,大聲嚷道,讓他們所長出來見我,也許看到我們都很凶狠,還幾個光頭,估計要鬧事,有人跑去通報,所長三兩步就跑出來了,後麵跟著幾個穿警服的,還拿著警棍,我覺得這樣子很好笑,咧開嘴,衝所長努了努,他發現是我,臉上緊張的肌肉馬上鬆弛下來。我把他拉到一邊,他想離我遠點,鼻子皺了皺,但我是洗過頭的,我心想,沒這麼臭吧。當我把事情描述了一下,並把小六子推給他看時,他高興得忘了我們是撿垃圾的,拖著我們就進了派出所,還調出好多尋人啟事的名單,其中就有小六子的照片。看著父母痛徹心扉,絕望中等待的留言,小六子看著看著,差點跪下去了。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們一起高興,高興得隻想哭。

事情如願,菊花救出來了,小六子的家人也過來了,在小六子的一再請求下,菊花也跟著小六子走了,再慢慢找她的家。小六子走的時候,我們一路送,一路抹眼淚,這個清秀的小夥子的臉,被癩子,狗蛋,“殺豬的”那幾雙髒兮兮的手摸得到處是黑乎乎,一條條的,小六子的爸媽沒有阻攔他們,陪著他們一路高興的哭。我一直保持著鎮靜,悲歡離合沒有影響我在回憶什麼,卻在他們坐上火車,啟動的瞬間,我眼前一黑,倒下了。

我是被癩子他們幾個抬到橋洞的,睜開眼睛後,我們彼此對視,誰都沒說話,此時好像任何話語都顯得矯情,顯得蒼白無力。接下來我們依舊收撿垃圾,換錢,換酒,打鬧。平平靜靜過了一段時間。

而這種平平靜靜隻是我一個人的感覺,當癩子和狗蛋把火車票交到我麵前時,我徹底啞了,我是從胸腔裏發出的叫聲,很怪異,很悲愴。相處的這些日子,太多的艱辛,也太多的快樂,我們過得很自由,很愜意。我們一不偷二不搶,安分做個拾荒的人,不靠任何人,我們的愉快是那麼單純,那麼幹淨。而他們就要離開我了,說走就走了,我豈能不傷心。“殺豬的”啃著紅薯,憨笑著,說走的好。我沒去猜他什麼意思,隻是給了他一腳。癩子和狗蛋是同一地方出來的,這是他們反複核對待過的地方得出的結論,準備到那個地方後再回到原地。我愣是沉默了半天,沒有要他們留下的理由,小六子的走,對他們刺激很大,如果我阻攔,那是傷天害理的。在臨走時,我把藏在磚頭下的鐵盒子搬了出來,裏麵零零碎碎的有些錢,我找了塊幹淨的布,一股腦兒倒在上麵,卷起來遞給他們。可他們死活不接,逼急了我,我捋了捋頭發,瞪著發紅的眼睛,指著他們的手劇烈地抖著,突然,他倆撲通跪了下來,說大哥,你保重,我們日後發達了還來找你,不住這橋洞了。我沒有理他們,閉著眼睛,揮揮手,叫他們快點走,趕火車去,我克製自己,盡量不讓自己流淚,臉憋得通紅,“殺豬的”這時才手忙腳亂,亂轉著,搓著手,交叉著手指反複絞著,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居然哭起來也像一頭豬,我惡狠狠地瞪著他。

到底他們還是走了,留下了我和“殺豬的”,還有那隻跛腳的狗。我想,“殺豬的”什麼時候走啊?他搖搖頭,一臉茫然,他自己不知道是怎麼來這裏的,也不知道以後該到哪裏去?我太累了,懶得去問了。晚上變得越來越冷了,我又開始做夢,夢見踩三輪車的老頭托著一對中年夫婦來接我,並告訴我,這對中年夫婦是我的父母,還說父母是大樹,比香樟樹還要大。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們,可怎麼也抓不住,我的腦子裏,出現一片洪水,洪峰翻起來,爺爺在叫我,我嚇得坐起來,看見“殺豬的”拿著一大塊破毛巾在給我擦汗,旁邊的狗望著我,低眉順眼,一聲不吭……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周圍的草變得格外青,幾朵花在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