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猴子的成長(1 / 3)

遼河有約

作者:王衛民

我常為自己竟把一匹狼的故事述說成螞蚱的能力而自責。或將白額大蟲描述得像草叢中蛐蛐那樣微不足道。更何況我想說的猴子的那些故事,恐怕更加平淡無奇或驚心動魄。

那時的猴子和我魂兒似的。他天生會上樹,隻要瞅準誰家樹上的紅柿子了,決逃不脫猴子的猴爪兒。我問媽媽說我咋不是猴子呢?媽就說下河上樹不是好事,要大出息就讀書寫字。村子不熱鬧,就和猴子打聽鄰近村子放啥電影。幾十裏或十幾裏往那兒趕,回來往往雞都叫了。終有一天隊長在喇叭喊要來電影。從那一刻起全村人興奮著像要過節日,臉上喜喜地猜今次能放啥片子。要電影十天半月還是不來,石村人就在期待著。田間地頭飯後茶餘就有了關於電影的話題。猴子比我大幾歲,逃學鬼。媽媽讓我少理他。他就從隊裏紅薯窯偷來幾個紅薯放進我書包,找話頭說,問我知道不?今次村裏要放啥電影?我搖頭。“我知道,”他神秘的附在我耳朵說是打仗的。

猴子真名叫軍隊,是因為他爸曾想當兵沒當成給他起了這個名。名字太大又硬,克死了他爸。農田水利工地的啞炮炸死的。村鄰說軍隊是反動派。電影隊真來的那天,隊長又派他上樹掛銀幕,雪白的帳子像幌,老早就在樹頭呼啦,恁顯眼,把人心撩的像新郎看見媳婦繡花鞋一樣。電影隊老汪很愛見,就讓猴子坐在電影機子旁。等電影放完了再幫他解下帳子。日子久,熟歡了,老汪就猴子猴子的叫軍隊。隊長高興著老汪沒意見,村上就能多放兩次電影。於是就給軍隊或者猴子記二十分工,相當一個大人兩天的勞動,軍隊很滿意,偶爾去學了,炫耀著他已能掙工分,時不時把老汪給他的幾截斷膠片拿出對著太陽看,惹得上課鈴響學生還不進教室。關於斷膠片的故事遠遠超過想象,以後再說。總之,軍隊也從此漸漸牛起來,掏到雀兒蛋沒了我的份。加上老汪後來幾次在鄰村放片子。軍隊就不辭勞苦趕去上杆或上樹給掛帳子。老汪口一順溜又猴子猴子的叫。這個綽號多少有些誇獎的意思,他就樂意答應。石軍隊的名字人們忘了,就有了猴子。

還是媽媽說的對,下河上樹不是好事,我去學,他去瘋互不影響。

石村的一灣水田,幾道山梁幾多林子,能樣幾多人物?有支書、村長、各小隊長等等,都是些人物啊,窮不窮都得養。現在又多了人物猴子軍隊。綽號加名字疊在一塊也不淆口。他成了人物,怎麼說呢?起因是老隊長偷情被他抓住的日子。

石村人的日子很平淡寡味守規矩。村頭偶爾有公狗和母狗連在一塊,也被人用石塊砸著轟到村旮旯去。嫌羞。猴子軍隊托老汪說情,隊長就安排看秋掙工分的機會。猴子軍隊畢竟不是大人勞力。說看秋就是不扛钁頭不挑擔兒,似乎很輕鬆,走走大田,轉轉苞米地紅薯壟。責任卻很大,如果丟了莊稼,隊上要扣工分。正午的太陽正曬,知了藏在樹蔭有一聲沒一聲叫,熱哄哄氣息中夾著苞米誘人的香氣。猴子軍隊很盡責,他是除了支書村長隊長之外惟一能坐在電影機旁邊的人。有時操起麥克風替老汪念一段公社指定的文件或生產通知。例如小麥條鏽病發作了,稻田草虱該防了等等。老汪早就煩了這些。在村鄰中猴子軍隊就有了分量。打藥的時候就感歎一句,多虧猴子了。莊稼收成了,誇一句軍隊人不大,說話倒有準兒。他從誰家門口過,由不得人家像招呼支書村長一樣,說,不到屋坐坐吸一袋?抽一鍋?他連紙煙也不會吸,啥一袋一鍋的,這麼想,心裏也很受用,有時也進屋坐一時半會兒。人家就打聽老汪啥時來?放啥片子?完全像老汪代言人。因此他覺得自己成人物了,看秋必須認真。

濃綠的早苞米田苞米殼子已經發白,紅薯把地皮撐開了口子,鮮豔的紅薯從地縫中露出來,人見人饞。小寡婦雨雨咋樣也料不到會被猴子軍隊碰上。那當兒她正撅著渾圓的屁股跪在葳葳紅薯地刨紅薯,一對大奶子在碎格格花襯衣下像兩隻歡快的小白兔。猴子軍隊從苞米地像貓一樣輕手輕腳鑽出來。按說一個大活人過來咋樣也有響動的,也許雨雨“摸秋”興起沒聽見。他捉住雨雨的籠子,帶著剛剛脫去孩子稚氣的小男人嗓門吼道:“白天光光,來摸秋,吃豹子膽了。”雨雨打了顫兒瞬時傻白著臉。片刻,她乜斜著對猴子軍隊說不就是幾個紅薯嘛,看把人嚇得毬都沒得了。說著站起來撩起衣服角擦臉上汗,白白的肚皮兒露著。漸漸雨雨把衣服越撩越起,把臉用衣服埋起來嗚嗚哭,又白又暄兩隻奶子就像電焊弧光一樣十分刺眼的暴露給他。這一刻猴子軍隊渾身爬滿了螞蟻般的不自在和難受。他扭過頭去,想抖去身上的螞蟻,卻突然惻隱雨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扯給隊長,定要罰的,雨雨又要哭,又得再撩衣服擦眼淚,隊長就非看見奶子不可。此時雨雨見他背過身子,想著奶子白露了,便住哭,放下衣服把紮頭發的老鼠筋繩兒扯下來套在手上,柔柔地對猴子軍隊說,再來放電影該輪我給老汪做飯了,想吃啥你說。他轉過身時已是兩頰緋紅,囁嚅著把話岔開,說,咱還是見隊長吧。沒想到這句話出來竟然像片樹葉子黃了,不經意落下來那樣沒勁沒分量。雨雨說,話都說到這樣了你還……她打住話頭把手上正舞弄的老鼠筋給他,說你會學電影,幫我把頭紮上。猴子軍隊心跳得發慌。平時人都說雨雨家裏一隻公貓都要攆的,依他看不是的。老汪快來了輪她做飯,自己肯定是要陪老汪前後吃三頓。她說這話分明是早早請了自己嘛,他瞅瞅紅薯籠子又瞅瞅狼刨死娃子一樣的紅薯窩,雨雨過門早,比他大不了幾歲,他真的沒了主意。接過雨雨手中的老鼠筋,雨雨就把散著女人香氣的頭擁給他。他雙手婆挲的捋著雨雨頭發,覺得雨雨頭發看似光滑,卻來回在他的心頭纏繞,正在這時,隊長不知從啥地方冒出來厲聲道,你這狗日的猴子,多少窩紅薯被刨了?耍啥嘞?猴子軍隊猛地一愣,順口答道白毛女,隻是頭繩不是我買的。雨雨從懷裏轉過臉瞅瞅隊長,隊長不理雨雨,隻衝著猴子軍隊說,“看秋就是看秋,耍啥‘白毛女’,也不尿泡尿照亮一下賊模樣子。”他聽隊長罵自己,臉一燒覺得該罵。一同上學的都去縣城讀高中了,自己還是個五年級,丟人現眼。此刻借坡兒歇腳道:“隊長,賊娃子是我捉住的,交你了。”說罷頭也不回從苞米地走去。看秋終究不如猴上杆掙工容易。要是每天晚上有電影該多好,上杆下杆,幫老汪搖柴油機。

想到這兒,他突然覺得生活中最美好時光就是自老汪每次進村開始,他屁顛屁顛扛桌子上杆兒,人們看老汪時目光也掃一下自己。老汪勢很大,一般不搭理人,有時在喇叭上宣讀文件,通知代表公社革命委員會,鬼才知道他誇張了多少倍。要問他放啥片子無異於叫金佛開口。隻有猴子軍隊最先得到消息。這消息大多來自打探。有時會趕幾十裏外看新片子,學幾手戲,“噠噠”打槍,或中彈倒斃的樣子。學戲文和動作他專揀熱鬧和關鍵部分,第二天準爛熟。也有出錯的時候。那次去老遠的磨溝廟看了新片子,半夜回來淋了雨發高燒,睡三天醒來竟把片名忘了,隻記得有一隻大稱錘。就記成“難忘的稱錘”了。終於等這片子在石村放映了是《難忘的戰鬥》,村鄰卻說猴子軍隊挺逗人。老汪來石村前多天都托他問老汪是啥片子。然後都曉得了,也很興奮,“猴子說了是打仗片。”“反特片,軍隊說的。”不等片子放完,銀幕下就議論紛紛,發表著對他的消息準確性和戲文、動作水平的評價。他似乎比老汪還熱點。村裏有人偷偷搞“黑市”販運,他悄悄說給老汪。老汪來了,專門給石村人放《青鬆嶺》。石村人明白老汪代表“政府”就躲老汪。鎮市管會大個老李是有名“黑包公”,於是就有“熱紅薯冷粽子,老李來了奪籠子”的順口溜。石村人給老汪編的是黑糜子白杆子,小心老汪給誰換片子。老汪不惱,覺得自己和市管會一樣子,一到石村他的頭昂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