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脫殼(3 / 3)

不管怎麼樣,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論結果是什麼,我隻能把身家性命堅定地交到雄鹿吉倫的手上。

我們到了海恩思維爾村口。一位也住在這裏的獄警指給我看教堂前的一個街口,那座朝東的房子就是格蘭傑的住處。坐在我旁邊的吉倫終於開口了:“我建議咱們把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帕克。不要讓他知道咱們的到來。”

我點點頭。我把車停在街角上後,羅傑斯也把車停在了我的後麵。稍後,我們八個人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雨地裏,朝格蘭傑住的房子窺望。

這個街區有四座房子,街道兩邊各有兩座,分得很開。我們這一側的兩座,後麵是草地,都黑著燈;對麵那兩座稍遠些的黑著燈,而靠近我們的那一座,有一扇窗戶是亮的,煙囪似乎也在冒著煙,隻是因為有雨,不易察覺罷了。前院裏有一棵大橡樹。房後則是一片鬆樹林。

那位也住在此地的獄警說:“亮燈的那間就是格蘭傑住的房間。”

我們離開路邊,經過鬆樹林朝格蘭傑的房間靠攏,讓其他人等在原地。吉倫、羅傑斯和我,繞過一口舊石井和茂盛的雜草,向屋前包抄。雷聲掩蓋了我們的腳步聲,吉倫嚴然以指揮官的姿態,從西邊搶先占據了窗下的位置。

吉倫探頭朝屋裏窺視一下,但馬上就抽身一退並示意我到他跟前去。我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往裏一望,立刻看見了格蘭傑,他正非常鬆弛地站在壁爐前,拿著一根捅火棍在燒著什麼,但肯定不是木柴。屋裏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男人正望著他。這個一臉凶相的大漢,褲腰上還插著一把舊的左輪手槍。

阿瑟·蒂斯戴爾。

憤怒和釋然同時撞擊著我的心頭。我退後一步,把位置讓給羅傑斯。再明顯不過了,格蘭傑在蒂斯戴爾逃跑事件中是有罪的——一個一向得到我的喜愛和信任的人。但我也明白,任何人都是有價格的。有時我也會捫心自問,你自己又怎麼樣呢?

羅傑斯看過之後,我們三人又回到後院。我把其他人叫過來,布置了前後夾擊這所房舍的方案。我和吉倫的位置是在石井後的陰影裏。現在知道了,我的信任沒有錯——一時間,千言萬語都湧到嗓子眼兒來。我不得不咬牙忍住,現在還不是充分表達的時候,何況我還有那麼多問題要問。我們在沉默中等待著。

三分鍾後,其他六個人先衝了進去我還沒聽到前門的動靜,後門已經開了,我手下的人都衝了進去。隨即槍聲響起,壓過了雷聲。

吉倫和我也進到屋內,首先看到的是格蘭傑,他坐在壁爐邊的地板上,頭埋在雙臂中。他並沒有受傷,獄警們也安然無恙。蒂斯戴爾躺在門廳中央,襯衣胸前已被鮮血染紅。但他隻傷在肩上,嘴裏還在不停地咒罵著。看來他還得再受一次絞刑,仍然在箭山監獄的行刑室。

六十分鍾後,蒂斯戴爾已被嚴加看守起來,痛悔不已但卻一言不發的格蘭傑也已被關進一間單人牢房。羅傑斯、吉倫和我都聚到我的辦公室來。這時,外麵的雨已經變成雨霧一片。

“聽我說,吉倫,”我鄭重地開始道,“我知道我們欠你很多,你的確應該得到重謝。但是,此刻我們更想聽到你對事情的解釋。”

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吉倫說道:“當然。咱們就從霍洛韋爾說起吧。你們會很自然地想到他是不是接受了蒂斯戴爾的賄賂,幫助他逃跑。回答是否定的:他是個無辜的替罪羊。”

“那麼,他為什麼被殺的呢?複仇嗎?”

“不盡然。要了他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在他被發現的地方——是這個詭計得以實施的第一步。也可以說是整個計劃成功的先決條件。”

“我不懂,”我說,“霍洛韋爾死時,逃跑計劃已經完成了。”

“啊,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吉倫說,“霍洛韋爾在那之前已經被謀殺了,大約是在四點到五點之間。”

我們都瞪著他。“吉倫,”我說,“當時,羅傑斯和我,還有其他五個人都看到霍洛韋爾在行刑室內——”

“你看到了嗎,帕克?行刑室是被燈照亮的。在一個陰沉的暴雨之夜,視覺是不可靠的,何況還有四十英尺遠的距離。你看到的是一個身量大體與他相當,穿著獄警製服,帽簷壓得低低的男人——一個你沒有道理懷疑不是霍洛韋爾的男人。你先人為主地認定了他的身份。”

“從邏輯上講是這樣,”我說,“假如你是對的,他不是霍洛韋爾,那麼,他是誰?”

“當然是蒂斯戴爾。”

“蒂斯戴爾!天哪!如果蒂斯戴爾裝扮成霍洛韋爾,那個被押上來的又是誰呢?”

“沒有人。”

我的嘴閉不上了,屋裏死一樣的寂靜。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地打破了沉默:“你是說,昨天下午五點我們並沒有看到一個人被吊死?”

“正是。”

“你不是說我們大家都經曆了一次集體幻覺吧?”

“不是。我相信你們看到的是阿瑟·蒂斯戴爾,就像你們相信你們看到的是霍洛韋爾一樣。允許我再次提醒你們,燈光很暗,當時你們沒有理由懷疑看到的假象。但是,回想一下,帕克,你實際上看到了什麼?一個黑帽冠頂,被兩個男人架在中間的人形?有沒有看到他行走時的腳踝或聽到他嘟囔出聲?一句話,有沒有可以證明那的確是個真人的證據?”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有,”我承認,“除了頭罩。鞋和衣服再沒有別的。但我的確看到上樓梯時的掙紮以及身體墜下踏板的過程。這又怎麼解釋呢?”

“很簡單。像你們看到的所有的一切一樣,那也是假象。當時,格蘭傑和蒂斯戴爾隻是放慢腳步用他們自己的動作造成那個人形在掙紮的假象。蒂斯戴爾在踏板前用的是同樣的手法。”

“如果你說那個人形是個人體模型,我不能相信,吉倫。讓一個假人消失不是比真人更困難嗎?”

“我從沒說過那是個人體模型。”

“難道是魔鬼不成?”

吉倫舉起一隻手,現出很自得其樂的樣子,“記得我問過蒂斯戴爾是做什麼生意的嗎?你回答說他在紡織工廠工作過。我還問過監獄的車間裏是不是堆放著絲綢?”

“是的,我記得。”

“那好,帕克,運用一下你的想象力。絲綢——光滑細密的絲綢可以做成一種什麼東西來著?”

“我不知道,”話剛出口,答案突然又冒了出來,“我的上帝呀——是氣球!”

“從效果看,是的。不管是縫是捆還是係,用絲綢做出一個大致的人形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隻要有氦或是氫充進去,隔著四十英尺遠的距離,燈光昏暗,有頭罩和衣服的遮掩,被兩條壯漢左右架著——何愁效果。”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手工活兒是蒂斯戴爾被關進死囚牢房後幹的。所用材料無疑是通過格蘭傑從獄中的紡織車間得到的。做成後,我想是格蘭傑把它帶出監獄,進一步加工試用後又帶回來。當然,在行刑日到來之前無須充氣。至於在哪兒得到所需氣體,我猜鑄造車間一定會有裝氦氣的鋼瓶吧。”

我點了點頭。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在四點與五點之間,當他們三人在死囚牢房裏時蒂斯戴爾用格蘭傑帶給他的尖錐殺死了霍洛韋爾。然後,格蘭傑用很短的時間運走了霍洛韋爾的屍體,把氦氣瓶還回了鑄造車間,雷雨天氣是很好的掩護,即便沒有這個天賜良機,這個險也是值得一冒的。

“當格蘭傑和蒂斯戴爾把氣球人形帶上絞刑染後,作為劊子手的格蘭傑小心翼翼地把絞索套上。你告訴過我,帕克,他是最後一個檢查絞索的人。我認為,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把你後來在暗室中找到的那截尖利的木屑插了進去。當他把絞索收緊時,他是在確保木屑的尖頭正好頂在氣球的表麵,這樣,踏板打開時,充氣的絲綢氣球就會被紮破。那小小的爆裂聲很容易被忽略,雷聲又一次幫了忙。繩索的擺動,當然是由猛烈的排氣引起的。

“在讀秒的六十秒鍾內,氣球早癟了。這時的暗室裏,除了一堆衣服、一雙鞋和一個癟氣球外就再沒有別的了。為使詭計得逞,得把除頭套以外的所有東西都收回來,這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你在告訴我你曾經看到絞架上銀光一閃時,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是一根很細的鐵絲在燈光照射下的反光,這根鐵絲一頭握在格蘭傑的手上,另一頭則係著底下那堆衣服、氣球和鞋。當格蘭傑扳動杠杆時,這根長七八英尺的鐵絲被盤成一圈握在他的手裏。

“當他背對著你們跪下時,他隻需解開他的長風衣的前襟,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拉上來,塞進懷裏。毫無疑問,這會給他增加一個可疑的腰圍,但是,所有的注意力馬上就會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你也注意到了,帕克——那個很有提示性的線索——格蘭傑再次站起來時,像害病似地捂住了肚子。而實際上他在做什麼呢?他怕那個包裹從風衣下掉出來!後來,他就抱著那個包裹離開了,下班時把它帶出了監獄。我們在他的宿舍看到他在壁爐前燒的就是這堆東西。”

“可是,蒂斯戴爾是怎麼離開監獄的呢?”

“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吉倫說,“從前門走出去的。”

“什麼!”

“事實如此。要知道,他穿著獄警的製服-一還是格蘭傑提供的——那又是一個風狂雨驟的傍晚。我也注意到,今夜咱們第一次到這裏時,門衛是多麼急於回到他的崗樓裏:那裏麵畢竟舒服一些。他幾乎根本沒有看你的臉,也沒有問問我是誰。很顯然,蒂斯戴爾往外走時情況也是如此,他穿著製服,根本不用給門衛一個正臉。獄警們到點下班,門衛有什麼理由生疑。

“另外,我懷疑蒂斯戴爾就是開著格蘭傑的車走的。等到格蘭傑下班時,我揣摸,他搭的是另一位獄警的車。至於他自己的車出了什麼問題,他隨便搪塞一句就過去了。

“當然,我的確沒有把握能在格蘭傑那裏找到蒂斯戴爾;我隻是通過其他事實做出邏輯性的推理。因為格蘭傑是惟一還活著的當事人,如果有人知道逃獄是否成功,那也隻有他了。而據我對蒂斯戴爾本性的了解,他在乎的不是格蘭傑的死活,不管他事先曾做出過什麼樣的承諾。”

我坐得更直了。

“如果蒂斯戴爾逃獄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又何必做什麼氣球?幹脆在四五點鍾之間,靠格蘭傑的幫助,殺了霍洛韋爾,於行刑前離開監獄?”

“我是這樣想的,他預料到一隻煮熟的鴨子飛走後會出現什麼情況,那將使他有充裕的時間安全地撤離。如果你們大惑不解或亂做一團,就不會想到立刻發警報,假如他從牢房直接逃走,你肯定會那麼做的。還有,我隱隱地感覺到,置你們於驚恐萬狀之地能極大地滿足他的複仇欲,這也是他樂於見到的效果。”

“你真是個聰明人。”我靠回到椅背上。

吉倫聳了聳肩膀,“破解這類謎團更多地是靠邏輯而不是聰明,帕克。像幾小時前我對你說過的那樣,一味排斥超自然的神奇力量並不明智。在沒有明顯的證據可尋的情況下,答案往往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感覺。不可思議的事兒我碰到的太多了,有些可比這更玄乎,其中的大多數都和幻覺有關。今後我還少不了會遇到這類事兒的。”

“為什麼這麼說呢?”

“這也要看是什麼地方,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能做的就是去迎接它們的挑戰。”

我眨著眼睛問道:“你是說你早就料到箭山監獄會有這類事兒發生?你能預知未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我隻是一個喜歡旅行的通俗作家。”他故弄玄虛地衝我一笑,夾著他的筆記本站了起來,“我不能再跟你說下去了,帕克。”他說,“我都快渴死了。你是不是碰巧知道這鍾點兒哪兒還能喝到黑啤酒?”

一星期後,什麼招呼也沒打,吉倫突然離開了箭山村。今天他還在這兒,明天就不知去向了。我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從此再沒有看到過他,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雄鹿吉倫是誰?雄鹿吉倫是什麼?一個奇人或一件奇事會不會相互感應彼此促發?那些看似自然或巧合的事兒會不會是超自然力量的結果呢?也許現在你能理解了,為什麼這些問題,在我碰到他六十年後,還在我心裏盤桓不去?為什麼我仍然念叨著偶然從他的筆記本上讀到的那個句子,它可能是讀懂雄鹿吉倫的一把鑰匙: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