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前,我對所有有責任為此事保密的人鄭重強調,如果有人把下午的事情向媒體或外界泄露,那我就砸他的飯碗。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流言蜚語滿天飛或大範圍的恐慌。我警告格蘭傑和其他最後與蒂斯戴爾接觸過的那些獄警要格外小心。最後一句話是,夜裏一旦有新的情況就立即通知我。
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自身的安全,可當我到了村裏的住處後,倒開始疑神疑鬼起來。放鬆是做不到了。二十分鍾後我呆不住了,我必須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我跟房東交代,不管是誰找我,請來人立刻到哈拉南酒館去。
進門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雄鹿吉倫,他正一個人坐在角落裏,起勁兒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手肘邊放著一大杯黑啤酒。
吉倫一向對他的筆記本諱莫如深,從不讓任何人瞥見他寫在上麵的一個字。但這次他如此專注,竟沒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正好掃了一眼他正在寫的那麵紙。上麵隻有一個疑問句,也許是因為他的字跡非常清晰,那個句子我讀了下來: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
這個句子令我費解,因為我不知從何處入手。什麼叫一個吉姆巴克,這可能是一個憑空想象出來的符號,單從這樣的句子中也很難看出是不是《大商船》那類刊物的行文風格。
吉倫還是很快意識到了我的到來,他迅速合上了筆記本,臉色也立刻沉了下來。他用惱怒的聲音說道:“從背後看人家的東西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帕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
“如果以後你對我的私人領域多加尊重,那我將非常感謝。”
“當然,我會的。”我頹然在他對麵的座位上坐下,叫了一杯黑啤酒。
吉倫隔著桌麵仔細審視著我,“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說,“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是……沒什麼。”
“沒什麼就是有什麼。”
“我無權討論這件事。”
“與下午在箭山監獄執行的死刑有關吧?”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邏輯推理,”吉倫說,“你的煩惱都寫在了臉上,而且你屬於那種一直生活得很平靜,沒怎麼碰上過難題的人。你是箭山監獄的典獄長,行刑的事眾所周知。你習慣準八點來酒館,可今晚過了十一點你還沒到。”
我說:“我真希望有你那樣的數學腦瓜,吉倫。”
“真的嗎?為什麼?”
“也許那樣我就可以在難以找到答案的地方找到答案。”
“什麼事情的答案?”
一位侍者端來了我要的啤酒,我滿飲一口。
吉倫帶著極大的興趣望著我,而我卻避開了他獨眼的凝視,我意識到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但吉倫卻讓我感到某種信心。也許他能為撥開蒂斯戴爾失蹤之迷提示些什麼。
“說吧,帕克,怎麼回事?”他催問道,“監獄裏發生了什麼?”
我當然也有軟弱的一麵——有我此刻已無計可施的原因,更因為我已沒什麼退路。“是的,”我說,“監獄裏是出了事兒。而且是不可思議的事兒,我一點兒也沒有誇張。”我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跟你說了,你能保證不再擴散嗎?”
“那當然。”吉倫身體前傾,那隻真眼流露出極大的參與熱情,“說下去,帕克。”
雖然事先已經要求自己盡量平靜,但講著講著還是激動起來,我把細節全都講到了,吉倫聽得非常仔細,一次也沒有打斷我。在那晚之前,我還從沒見他如此激動過。他把鴨舌帽摘掉,用一隻手使勁梳理著稀疏的頭發。
“奇妙的故事。”他說。
“可怕是個更合適的字眼兒。”
“也對,是很恐怖。難怪你會如此不安。”
“可這事根本解釋不通,”我說,“但又必須有一個解釋。我可不接受什麼超自然力之類的暗示。”
“我要是你,帕克,就不這麼急著表態。在我走過的地方我碰到過不少人類或科學無法做出滿意解釋的事情。”
我凝視著他,“你是不是說你相信蒂斯戴爾的消失是人力以外的力量安排的?”
“不,不。我隻是說考慮的範圍要廣。你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我了嗎?”
“我想是的。”
“再想一想——要非常肯定。”
皺起眉頭,我把事情的經過又細想了一遍。這次,蒂斯戴爾從踏板上落下去的一瞬間曾閃過一道銀光那個細節又浮上我的腦際。這個我還真忘記提了。我把它補上。
“啊。”他說。
“啊?這重要嗎?”
“也許。還有什麼更特別的嗎?”
“我想沒有了。時間那麼短,我以為是我的錯覺。”
“它沒有再出現過嗎。”
“沒有。”
“你坐的地方離絞刑架有多遠?”
“大約四十英尺。”
“那間暗室裏裝了電燈嗎?”
“沒——沒有燈。”
“我明白了,”吉倫沉思地說。他抓起筆記本,打開它,用左臂擋住我的視線,開始用鉛筆在上麵大寫特寫起來。他不停地寫了有三分鍾,直寫得我火冒三丈。
“你這該死的,吉倫!”
又寫了十秒鍾筆才停下。他對著寫下的東西又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抬頭看我。“帕克,”他說,“阿瑟·蒂斯戴爾經營著什麼生意嗎?”
“生意?!”這個問題令我驚訝。
“對,我是說他總得有個經濟來源吧?”
“這和發生的事兒有什麼關聯嗎?”
“也許關聯還不小呢。”吉倫說。
“他在一家紡織廠工作。”
“而監獄裏就有一個紡織車間,對吧?”
“不錯。”
“是不是儲存著大量絲綢?”
“絲綢?是的,偶爾。這——”
沒容我把話說完,他又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壓下破口大罵的衝動,用一大口黑啤酒澆滅頂在嗓子眼兒的火氣,一會兒,非讓他給我講個清楚不可。可是,沒等我發問,吉倫突然合上了筆記本,從座位上站起來,俯身對我說道:“我要去看看行刑室。”
“看什麼?”
“核對一些事實。”
“可是——”我也立刻站了起來,“你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可能的答案,我看得出來,”我說,“雖然我不知道就憑已有的情況你的答案是怎麼得出的。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必須看了行刑室再說,”他堅定地說,“得不到證實的推斷我是不會說的。”
這使我想起,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怪人。畢竟我認識他還沒多久,而方方麵麵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不過,這以前我還真沒有懷疑過他的精神狀態,而且,他堅定的自信強烈地感染了我。因為我太需要破解這個謎團了,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解脫,哪怕是暫時的,麵前的這個人似乎就有這種本事。
“很好,”我說,“我會帶你去監獄。”
漆黑的夜幕雨還在下,隻是沒有了電閃雷鳴,當我把車開過最後一個轉彎時,借著車燈已能看到監獄的崗樓以及像抹了一層油似的獄牆。在雨夜的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更顯得不近人情,令人絕望——這是我兩年典獄長幹下來體會最深的。隨便一件無法預料的事就有可能毒化你周圍的空氣,把沉睡在你心底的恐懼喚醒。
坐在我身邊的吉倫一言不發,直挺挺地坐著,雙手隔著筆記本放在雙膝上。我把車停在大門外的小停車場,等吉倫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藏好,立刻緊跑幾步來到大門前。我對警衛打了個手勢,他在雨棚下點了點頭,讓我們進去。我們剛一進去,他立刻關上了鐵門。我則領著吉倫直奔行刑室而去。
室內的警衛好像很緊張,看得出來,我們的到來他們是歡迎的。這裏比白天的時候更冷,盡管所有的燈都開著,但還是顯得很暗,氣氛比下午時更陰沉。幾小時前發生的事還在延續,起碼我的感覺是這樣。不知吉倫是否有同感,反正他沒有表現出來。
他片刻工夫也沒有耽擱,徑直走向絞刑架,上了台階,來到平台上。我隨他來到踏板前,發現它仍向下打開著。吉倫四肢著地,趴在敞開的洞口向暗室裏窺望,然後抓住絞索仔細研究起繩頭兒來。突然,他以驚人的敏捷,直接跳進了暗室。接過我遞給他的手電筒,臉貼著地麵,在底下爬行起來。他把我早些時候提到的那塊木片擺在我說的位置上,借著光亮仔細端詳,然後又把它裝進花呢外套的口袋裏。
等他從小黑屋裏出來時,臉上的表情既冷酷又有幾分得意。“在這裏站一會兒,好嗎?”說著他疾步走到為監刑人安排的坐席,高聲問道,“行刑時你坐在哪把椅子上?”
“從左邊數第四把。”
吉倫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拿出他的筆記本,打開,俯下身去。在他往本子上記錄時,我不耐煩地等待著。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打在他臉上的燈光,讓他看上去像個幽靈。
他說:“當格蘭傑把絞索套在蒂斯戴爾頭上時,霍洛韋爾也在踏板前抓著人犯的胳膊,是這樣吧?”
“是的。”
“站到霍洛韋爾曾經站過的地方去。”
我移向踏板開口處,微微側身,給吉倫一個側影。
“你肯定就是這個位置嗎?”
“很肯定。”
“當踏板打開時霍洛韋爾有什麼動作?”
“向後移動了一下。”我毫不猶豫地說。
“轉過臉去了嗎?”
“是的,不光是他扭過臉去了,還包括格蘭傑。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
“他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我皺起了眉頭。“這我不太肯定,”我說,“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踏板和絞索上了。”
“你做得很好,帕克。格蘭傑搬動杠杆後,就站在原地沒動嗎?”
“是的,他在讀秒。”
“然後呢?”
“就像我對你說過的,他走到踏板前,向暗室裏窺望。這也是劊子手的例行程序。當他發現裏麵是空的時,發出一聲令人窒息的驚叫,然後跪下,把頭伸到裏麵去看,蒂斯戴爾會不會滑脫絞索,爬到暗室的過道裏去了。”
“他是在敞口的哪一邊跪下的,前邊,後邊,左邊還是右邊?”
“前邊,但我沒看——”
“能不能請你演示一下?”
我嘟囔了一聲,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半分鍾,我站起來,轉過頭,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個奮筆疾書的吉倫。我從絞刑架的台階上下來。吉倫合上筆記本,帶著期待的表情站起來。“這會兒格蘭傑在什麼地方?”他問,“還在監獄裏嗎?”
“我想不會吧。他下午三點當班,午夜下班。”
“我們有必要盡快找到他,帕克。現在我已接近謎底,必須爭分奪秒。”
“你已經揭開這個謎底了嗎?”
“我肯定。”他催促我離開行刑室。
當我們經過泥濘的放風場地時,我感到一陣眩暈,是吉倫信心百倍的神情感染了我,讓我也急不可待起來。我們來到行政管理區,進了羅傑斯的辦公室,我們發現他正準備離開。聽我問起格蘭傑的去向,羅傑斯說他是在五十分鍾前下的班。
“他住在什麼地方?”吉倫問道。
“在海恩思維爾,我想。”
“我們必須立刻趕去,帕克。最好帶上五六個全副武裝的人。”
我瞪著他問:“你真地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是的,”吉倫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們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阻止另一起謀殺。”
開往海恩思維爾的六公裏路程一點兒也不輕鬆,雨點和泥路更加劇了精神的緊張。一路上吉倫就是死不開口,他是認為格蘭傑是共謀犯呢還是無辜的一方?莫非他還想在格蘭傑家裏發現活的或死的蒂斯戴爾?他隻說,過會兒自有分曉。
我的車後座上有兩位荷槍實彈的獄警,羅傑斯駕駛著另一輛車緊隨在我們後麵。說實在的,我心裏也在嘀咕,相信吉倫到底對不對呢,沒準他真是一個不牢靠的狂徒?或者是個好心辦壞事的傻瓜?甚至更糟,兩者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