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他們的文學創作到底怎樣呢?
就其中幾個比較冒尖的人的創作現實看,他們這批文學人內部的分化遠比“60後”、“70後”大得多。鄉村經驗的“80後”,應該不能叫“80後”——如果“80後”給人的基本印象是價值觀的“斷裂”的話,鄉村經驗的“80後”文學,該劃到“60後”和“70後”中去。這依據是,如果還以現實主義來說事,今天“80後”寫出來的鄉村,甚至不用更換批評術語,原原本本可以用上兩代的。區別甚大的是出生並求學、工作、生兒育女、發財都在都市的這一批人。獨生子女的緣故,他們的文學描述中,基本沒有“60後”、“70後”的現實背景,有的隻是被簡化或被複雜化了的幻想世界。這個世界裏,往往是古代情節與網絡故事、道聽途說的現實與國外軼聞並置。閱讀人群明顯指向腳未曾踩到大地上的每一個在校,或即使離校也一定屬於“宅”在什麼地方的“腦袋現實主義者”。這個腦袋現實主義者,其重要特征就是判斷事物的根本依據,來源於網絡灌水、搞笑電視節目和動漫文本,特別是日本動漫、卡通圖像等。當然,“玄幻”、“穿越”、“拚貼”、“複製”之外,他們也懷舊。不同在於,所懷之舊,一般都是當年如何壞、如何把老師、教材、課堂,以及一切屬於製度之物的東西想象成終生的對抗之物——有點像翻版了的堂吉訶德的目標。
可想而知,這樣的一個憎恨之物,講來講去,所要表明的價值藍圖,無非是物質上不能一下子得逞、情感上不能想當然獲取的那麼一點虧欠之感、缺失之感。所以,“70後”那裏的逃逸者、偷窺者、“去政治化”的個體主義者和心靈扭曲的成長者,在他們這裏來了個不大不小的革命。他們知道,逃逸是沒出息的,偷窺有損於身份,“去政治化”太清高,心靈扭曲也未免太不把獨生子女當人看了。他們要的是進攻、索取、占有、扭轉乾坤和再度中心化。於是,麵對不顧一切的經濟增長,麵對由此鑄造而成的經濟主義價值運行法則,他們不是批判,也不是表現出某種懷才不遇的傷感,而是利用和參與,以至於成為這個價值主義所希望的占山為王者、獨霸一方者和席卷一切者。所以,“80後”文學,從總體特征來看,所謂的“新”,究其本質,不外乎兩種思維路向。一種是圖解經濟主義價值法則,自認為如此做,便是標立此時代所需要的主體性;一種是把這種價值法則變成微觀的、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並反複強化這種生活方式是“幸福的”、“快樂的”和“成功的”。以此為鏡,前三代作家(“50後”、“60後”和“70後”)在今天的批評家看來之所以“舊”,是因為他們從骨子裏不甘於、不屑於被綁架到經濟主義的戰車上,即便是“70後”的個人經驗,初衷的確也是為著先彰顯個體的窘境,並反作用於外部機製這樣一個敘事動向。但是,幾代人長期以來積澱的這麼一點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到了“80後”,覺得不但不該繼承,反而還要大加圍剿。電影《小時代》、“快樂大本營”等電視娛樂節目再明確不過地表征了這一點。到此為止,他們的文學生產流程就形成了,隻要有錢,就等於成功。而成功,差不多不涉及任何意義感,隻是把成功者變成眾望所歸的偶像,把奮鬥者打造成非成功不可的人性奴隸——爬著也行,跪著也行,隻要有望成功,就是最高價值。
當然,他們的成功也另有地方。比如一些專門跟蹤“80後”的學者的一個共識便是語言的空靈和修辭的講究。有時候,如果不深究他們的價值觀,單閱讀語言,或者隻把他們的作品當作一種語言現象來看,甚至多有“真理”、“格言”之感。三言兩語間,就能讀出某種帶有概括性、哲理性的句子。不過,畢竟,文學寫作還不就是單純的語言遊戲。所以,語言之外,其實空無一物。這個特征,深一點追究,我竟然想到了《動物凶猛》時候的王朔,和《信使之函》時候的孫甘露。不知道這一點文學的“傳統”,算不算他們最遠的根基?
小文即將結束時,我突然想到了魯迅先生小說《風波》中的一些細節。在九斤老太眼裏,馬上開飯,孩子們就不能再吃炒豆子了,這無疑是浪費。當然她老人家的一些規勸,並不被孩子們認可,她也沒有聽見跑開了的孩子們用“老不死的”悄悄罵她;另一方麵,乘著酒船而來的文人們確也並不這麼看,他們眼裏,有老人搖著破敗的芭蕉扇,有孩子在地上天真地玩賭石子,院子裏還擺著將要用餐時的桌子、小矮凳,這應該是標準的“農家樂”。
顯而易見,九斤老太有九斤老太的道理,孩子有孩子的理由,文人們又有文人們的圖譜。
我們該信哪一個?曆史會證明哪一個是值得去追求的呢?這難道真是“阿喀琉斯之踵”嗎?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