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屋裏仍很悶熱,加上灶爐裏的大火和蒸汽散發出來的熱量,阿華穿著單衣還流著汗,微弱的燈火下,頭發細密黝黑的腦門頂上冒著熱氣。在他搬蒸屜的間隙,還拿著蒲扇使勁地扇了兩下。可是我睡意全無,執拗地要陪著他,還試著去搬蒸屜,屜沿很滑,還燙,我抓不住差點砸到地上。阿華趕緊幫我接住,催著我早點休息,我正在興頭上哪肯走,直到淩晨零點看完阿華把所有的原料製成粿條放在灶爐上蒸。
阿華不讓我再熬夜下去,對我說:“那粿條已經在灶爐上蒸了,要兩個小時;現在沒事了,你趕緊去睡吧,明天早晨早點起來看祖母做米粉。”
我問阿華:“明天就可以吃到新做的米粉了嗎?”
阿華笑了起來:“吃上癮啦?哪會那麼簡單啊!”他接著說,做米粉前後大概有十幾個步驟吧,這粿條要蒸到近兩個小時,出籠後要進行冷卻,但也不宜太涼。掌握好溫度後放進粉幹機上壓絲,成了絲狀後還得再放入蒸屜複蒸一個小時半,二次出籠後再進行第二次冷卻,這次一定要徹底涼透,然後把煮熟的粉絲放到冷水裏洗一遍,讓每條粉絲都能散開來不粘手,最後按需要的長度剪開來,理順,以免結塊,用筷子挑好,整齊排放在曬粉籬上曬幹。
說罷,阿華就轉身去查看灶爐,灶火映著他紅紅的臉,鼻尖上的汗珠細細密密,閃閃爍爍,我覺得阿華那一刻很高大,讓我無比佩服!
我最終還是抵不住身體的困乏,到裏屋休息去了。
大清早天蒙蒙亮,玉塘街上各家鋪子都開了門。我從充滿米香氣味的夢裏轉醒過來,祖母的身影已經在堂門外忙碌。快近年關了,風帶著寒氣吹了進來,打了個激靈,我趕緊披上衣服,跑到祖母身邊,卻見祖母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昨晚疊起來高高的蒸屜隻剩下兩屜,看來祖母已經忙碌了好一陣時間。這會兒見她動作熟練地將蒸屜搬下爐子放到一邊冷卻,之後將粿條放進粉幹機壓絲成米粉。阿華從門外進來,將祖母壓好的粉絲盤成塊攤到籬席上,裝滿了就讓頭頂著曬粉籬,拿到空曠通風的地方去晾曬。臨出門還轉身高興地對我說:“今天天氣好,幹燥,是晾米粉最好的天。”我才知道,秋、冬兩季氣候幹燥,微風習習,是製曬米粉的最佳氣候。
阿華屬虎,成分小販,那一年16歲,我8歲。
自那以後,我每次吃米粉,不僅吃得津津有味,還會津津樂道談起手工米粉的奧妙之處。
時間一晃48年過去,祖母已經不在人世了。她走的時候96歲,在她勞碌一生也沒有離開的做米粉的那間堂屋沒病沒痛地躺了三天三夜。我得知祖母病重消息騎著摩托車從福州趕回黃石,來到祖母麵前,阿華低下頭湊近她的耳邊輕輕用莆田話說了一句:“您的最小的孫兒回來看你了!”我看到祖母身軀微微挪動一下,似乎點了點頭。我剛剛走出堂屋抹了把臉上的塵土,就聽見阿華在喊,祖母走了。
後來,每次返鄉少不了還要到阿華的米粉店裏吃一碗他親手做的炒米粉。阿華還記得祖母當年給我做的那一碗配料,有豬肉絲、海蠣幹、生蟶、蝦肉、蠶豆,再加香菇絲、青菜。尤其是海蠣幹,是唯一不能缺的。
如今,祖屋也拆了,那街麵的板牆和遊廊帶著大字報的印痕已是塵封往事,眼前是一片待開發的工地,斑駁頹廢,暗淡沮喪。當年玉塘街喧鬧的景象已經不見,沉寂了下來,路過這裏,總讓我心裏空落落地……
阿華也老了,住進他兒子為他買的一套公寓裏——成為小販的阿華一輩子做米粉到頭來也沒為自己和兒孫置上一套房子。他那本是細密黝黑的頭發不見了,腦門頂上越來越亮。不久前阿華看到我,摸了摸頭笑著說,到黃石這一帶,隻要看頭頂上缺了一撮頭發的人,七八成是做米粉的,長年這樣頂著曬粉籬,再豐盛的頭發也會磨光了。談到米粉,他對自己手藝還很自信:“我就不吃那些機器做出來的米粉,味道差多了。還是手工米粉好吃,營養也好!你看祖母吃了一輩子米粉,很少見病,還特別長壽!”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