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得及
小說縱橫
作者:安慶
1
老夏頻繁地往街上跑從一張報紙開始。那張報紙不知道是從哪兒得來的,關鍵是報紙上有一篇關於見義勇為的報道:一個中年人在湖邊擺一個釘鞋的攤兒,因為見義勇為,兒子高考差幾分不到一個高校的錄取線,被破格錄取,學費也得到捐助。老夏把報紙藏起來,隔幾天摩挲出來再看,整篇文字都被他嚼熟了。老夏動了心:自己的兒子也要高考,為什麼就不能幹出點見義勇為的事兒呢?
老夏手上有一塊表,一條黃不拉嘰的皮表帶,不知道多長時間了,表帶子已經變色,是從舊貨店裏買的。老夏相信這種表,一看表就能知道一個時代,那年代的表質量其實挺好的。當年廠裏的黃大眼當了勞模從北京得獎帶回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塊表,黃大眼一直不舍得帶,用紅布包著藏著,隔一段拿出來炫耀一下,在太陽地裏晾晾,還看著表掉眼淚。老夏眼氣死了,對老婆說:“咱也當勞模,也領這樣的手表戴在手上多好。”對老婆說:“我他媽的絕對不像他黃大眼,太小氣,表捂在櫃子裏都長出毛了,我就天天戴著。”老婆說:“你別做夢,你得不了獎,沒那個福氣,得獎的人一種是太憨,天天死心塌地地幹;一種是精,腦袋活,會搗鼓技術發明呀什麼的,你有嗎?”真讓老婆說中,直到老婆死了,他的獎都沒能弄成,後來廠子也停了。這塊破表,實話說是為兒子買的,兒子是高三的學生,馬上就要高考,他得掌握時間,兒子什麼時候放學,幾點吃飯,他得給兒子安排好。這個表現在就是他的指揮,什麼時候讓他回去他就得回去,兒子的事兒不能耽擱。
他上街穿一件兒子淘汰的T恤,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擠,有時候會突然地跑起來,長胳膊一前一後,搖擺得有些笨拙。他跑的時候就是感覺哪一個地方出了問題,要不怎麼會忽然圍了一圈子人呢?老夏有時像一個偵探,彎著腰,聚精會神地紮進一個商場。有一次,他走進一家電器店,盯著櫃台內一個高挑身段的姑娘,姑娘的前胸讓老夏盯得蹦起來,眉往下低,睫毛上掛了怒氣。老夏挺了挺身,盡量壓低著嗓音:“姑娘,這商場有偷兒嗎?”“什麼?”“有偷兒嗎?”姑娘看著眼前的大個子,看他擱在玻璃板上的長胳膊,手上起著一層榆樹皮似的皺紋,問:“你是從公安退下來的嗎?”“公安?”老夏搖搖頭。“那,你有病嗎?”一副逼退老夏的氣勢。老夏走出商場,仰了仰頭,又猛地轉身,伸出一條長臂:“你聽過那個故事嗎?一個下崗工人在湖邊見義勇為……”可是,沒開講,姑娘已經不耐煩地忙去了,空落落的櫃台前隻剩下了老夏。
老夏的目光一直關注著和他家吊角的那座小樓。小樓的氣派讓他家的老房子相形見絀。老夏不在乎,老夏在乎的是兩家房子的距離,正好可以形成一種最佳的觀察角度,椿樹葉兒的震動都能進入他的視線,小樓離他家大概就是三四十米,開門聲和碰門聲都會讓老夏敏感。雨天,小樓上的雨點格外白,一縷縷的雨霧比地麵上重。小樓裏住著一個女人:女人的男人幾年前死於一場暴病,女人現在的公司是她男人丟下的。女人常和公司的業務員去外地,那座小樓經常空著。女人很會打扮,臉上的滄桑被脂肪掩蓋著,男人死後她沒有瘦下來,身體還一如既往地豐腴。老夏對女人的印象不錯,老婆在時,兩個女人家常裏短地聊過,說得攏,老婆還喜歡往小樓裏跑,老婆住醫院時她去看過。
看過報紙後,老夏的注意力往對過投得更多。陽光灑在嚴光街,光陰在嚴光街上流。老夏坐在院子裏,聽著踩過街道的腳步聲,如果對過有聲音,能斷定小樓是開門還是鎖門,女人是出門還是回來。送女人的車,每次離開嚴光街會摁兩聲透亮繃脆的笛聲。有一次,兒子忽然看著老夏:“爸,你又盯人家幹嗎?”老夏扭過頭,兒子瘦長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是一本正經地在問。老夏把兩隻手落在兒子的肩上,嘎嘎地笑兩聲,說:“好好學習吧,兒子!爸就是瞎看。”兒子說:“爸,別老看人家的小樓!”老夏歎口氣,笑一笑。老夏說:“沒什麼,如果有一個什麼,有一天你會明白。”
日子平淡得讓老夏有點急。老夏有一天踱到了他下崗的南崗機械廠,在廠區的周圍踱步:老廠荒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野蒿瘋長著,老鼠從草窩中鑽出來,在陽光下曬暖。這讓老夏黯然神傷,緊張忙碌的日子真的遠了,沒有了丁點的影蹤,這地方,怕是一輩子回不來了。老夏捂住胸口,老廠像他生活中的親人,讓他有一種永失親人的感傷。
因為看到老廠的破敗老夏吊著一張長臉,他穿著兒子的棕色T恤,風往衣襟裏灌。嚴光街正享受著晚霞的照耀,椿樹上落著幾隻灰色的斑鳩和白色的鴿子,嚴光街和其他街道不同的就是旺盛的椿樹。就是這樣一個傍晚,老夏看見女人站在小樓的大門前,似在開門又似在等待什麼。老夏在進街門時,聽見了腳步聲,鞋跟拖在地上,一聲跟著一聲。她過來了,盤起來的頭發在晚霞中像一個小山,額前的劉海在腳步中抖動。她站在兩扇街門的中間,老夏從不知所措到向她拱手大約經過了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兩個人的世界,一分鍾是極其漫長的,這可能是老夏的遲鈍。小樓女人先開了口:“出去了,老夏?”老夏說:“是!”小樓女人沒有坐老夏慌張從屋裏搬出來的椅子,兩個人的談話最終是站著結束的。“天天出去呀,老夏?”老夏說:“是!”倆人的問話和回答都很短,像古詩詞裏的長短句。老夏說完又慌亂起來:“你知道我天天出去?”小樓女人眼裏透出一種笑,詭秘而且輕淺。小樓女人說:“有一次我瞅見你走來走去的,像有心事,你沒什麼事兒吧?”老夏說:“我沒事呀,你看見我瞅什麼了?看見我幹什麼了嗎?”小樓女人說:“其實我就看見你那麼一次,老夏,我不在家的時候我那個院子你多瞅瞅。”“我,我一直都在瞅著,我瞅著。”小樓女人笑了笑。老夏這才發現自己上當了,說漏了嘴,她其實是在試探自己。這個女人,鬼著呢。小樓女人問:“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老夏說:“沒,沒有。”“你兒子今年高三了吧?”老夏說:“是,關鍵時候了,勝敗在此一舉。”女人走了。老夏站在門口,瞧著女人豐滿的臀在嚴光街上扭動,幾步就跨到了路那邊。椿樹葉遮著淡薄的夕陽,陽光一小片一小片地篩到街上,樓頂上的霧氣散了,幾隻鴿子在樓頂上旋,旋了幾圈落在樓頂上。“啪!”鐵門關上的聲音。
2
在菜市場,老夏被人喊住了。沒有老婆後,他每天都要到菜市場裏來,挑兒子喜歡吃的菜。“老夏,老夏。”老夏在人群中搜索,終於看見喊他的女人站在一溜的魚攤前,腳跟是一個大鐵笸籮,笸籮裏是幾條金鱗的大鯉魚,水被鯉魚搖頭擺尾地攪動出一股腥氣。女人叫張小青,在工廠時和他一個車間,是車間女人中比較有姿色的。張小青在車間時就愛和老夏說話,有一天下班,張小青推著自行車臉朝著車後。工友問:“張小青,你咋不走?”張小青毫不隱瞞地說:“等等老夏!”後來,下班時車間的工友就和老夏開玩笑:“老夏,快走吧,人家小青又在等你呢!”那時候張小青已經離婚了,老夏是個剛愎的性格,工友們越是說這話,老夏越是躲著小青走。這都是離開廠子之前的事,已經有幾年沒見過小青了。老夏不知道張小青在菜市場上擺了攤兒,不知道張小青在市場賣魚,他和兒子好長時間沒吃過魚了。現在老夏看著笸籮裏那些蹦跳的魚,忽然有一種吃魚,給兒子做魚吃的欲望。老夏在那一刻舌頭打起皺來,久違的魚以及工廠裏那些活潑的日子驀然間讓他黯然。張小青說:“老夏,你整天都在幹什麼?”老夏看著張小青,有些吞吐,老夏說:“沒,沒幹什麼。”張小青說:“你去我們那個廠裏看過嗎?”這一問,老夏心裏的憋屈又被勾起來,老夏說:“荒了,荒了!”老夏說:“到處都是野草和老鼠,樹上倒有一群一群的鳥兒叫得好聽。小青,不提廠子,不提了。”過了一會兒,小青又追著問:“老夏,回廠裏沒有指望了,這樣吧,我想找個幫手,你和我搭個手賣魚吧?”
瞧著一群紅翅的鯉魚,短命鯉魚攪著盆裏的水。老夏搖搖頭,想起一直藏在心裏的使命,一直默默尋找的機會,老夏心裏有一種堵。小青進一步勸老夏:“老夏,你不用和我在這兒站著,不用和客人討價還價,隻要你每天清早幫我去拉一趟魚。”老夏還在瞧著笸籮。張小青說:“老夏,在梨屯鎮的葦湖,那兒有幾個大魚塘,廠興旺時咱們結伴去看過的那片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