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遇到的人
小說縱橫
作者:何葆國
1
三輪車嘎吱嘎吱地叫著,這癟氣的橡皮輪下的巷道越拉越長,像老電影的膠片一樣拉出一段幽暗陰晦的慢鏡頭。我的目光從路麵上抬起來,巷子兩邊的老房子高低起伏,青牆紅瓦,牆頭有若幹叢野草搖擺著,散發出一股久遠的隱秘的氣息,間或一兩幢牆麵新貼了瓷磚的,反而像貼了一塊狗皮膏藥一樣顯眼和惡俗。
三輪車嘎地停住,前麵巷道裏突然湧出一陣響器的聲音,像潰堤的水一樣稀裏嘩啦地漫過來。
到了,就在前麵,不好掉頭。三輪車夫說。
我下了車,給了車夫五塊錢,這是事先說好的價格,車夫似乎還很有教養地說了一聲謝謝。我什麼也沒說,就迎著響器的聲音往小巷深處走去。
那鑼鼓、嗩呐、鐃鈸混響的聲音猛烈、急促,暴風驟雨似的奏出一個高潮,便緩緩地回落,化作春雨滴滴答答的綿綿不盡。在這些響器的聲音裏,我聽不到任何的悲傷,我的心卻是迅速地滑落到悲傷的泥潭裏,越陷越深,那些往日的舊時光像一個個氣泡從心底裏冒出來。
前麵就是響器班,還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人,他們有的坐在長凳上,有的坐在塑料椅上,更多的人走動著,在人群中一邊穿行一邊大聲說著什麼,那是小巷裏較為空曠的一塊空地,但是辦喪事的人們和物件把巷道擠占得滿滿當當。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現,至少我感覺幾道投射過來的目光都是冷漠的。我看到牆上貼著一張白紙,拙劣的毛筆字寫著“曲府治喪”,下麵還有幾行小字看不清,牆角靠著三把花圈,軟塌塌地直往下墜。響器淅淅瀝瀝打住了,突然一個尖銳的哭聲拉長著往高音飆去,兩個穿著戲服的女子踮著碎步,從兩側亮相而出,抖著水袖向麵前架在兩張板凳上的鐵棺材撲去,單膝跪地,一邊撫著鐵棺材做捶打狀,一邊咿咿呀呀地唱著哭調。我知道這就是哭喪,那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呼天搶地,聲淚俱下,我一點也聽不懂她們所唱的詞,她們的哭喪帶有很明顯的表演成分,說到底,這是給人看的,而且要賺人的錢,不過她們還是敬業的,哭得臉都變形了,淚水把臉上的脂粉衝刷得五彩斑斕亂七八糟。我看到那鐵棺材前有一張八仙桌,桌上立著一個帶黑布的相框,相框裏的彩照正是我久違二十多年的曲洪康,但他分明又不是過去的那個曲洪康,此時,在哭喪女子的哭腔裏,我耳邊響起二十幾年前曲洪康咆哮般的哭號,那個人心惶惶的時節,我們站在文科樓的屋頂上,夜幕像一張網籠罩著我們,他衝著蒼穹發出那聲長號之後,整個校區、整座城市乃至整個世界,越發安靜地沉寂下來了,隻是我們各自的心裏仍舊兵荒馬亂,不可收拾。
那兩個哭喪的女子餘音嫋嫋地結束了,從袖口裏抽出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著臉。終於有個中年人走到我麵前,細眼睛、厚嘴唇,從神形上看,和曲洪康有幾點相似,他用本地話問我,我聽不懂但猜得出意思,我說,我是洪康的大學同學,來送送他。他哦了一聲,立即伸出雙手握住我的一隻手,用普通話說,你從福州來吧?辛苦了,我是洪康他堂兄,叫江康,來,這邊坐,歇會兒。
江康把我拉到一張方桌前的板凳上坐下,桌上攤著記賬的本子,看得出他是主事的人,我屁股在板凳上沾一下又抬起來,就拉開手提包掏出一隻信封,放到桌上說,這是我的奠金,略表一點心意。江康坐了下來,也不多言語,當他抽出信封裏的一疊紅色百元鈔票時,似乎怔了一下,接著便很專注很熟練地點起鈔票。我看著他的兩根手指快速地點著鈔票,看了一會,把眼光轉向左側的角落,那裏壘了土灶,有人用大勺子從大鍋裏一下一下地舀出湯湯水水,高聲地招呼著什麼,幾個人圍攏了過去。
江康點數完畢,一共89張,他的手指像是僵在了空中。我隱約聽說馬鋪習俗,奠金不論多少,所送的鈔票張數一定要奇數。這8900元的奠金數額令江康很意外,也很感動似的,他連忙站起身,又握住我的手,說你真是太、太……洪康有你這樣的同學,也真是難得,哎呀,你真是太、太……他邊說邊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
我抽出手來,用手勢示意他不要客氣,然後向他詢問洪康這些年來的基本概況,江康籠統而簡要地解答了幾句。有人端著大碗,一邊呼呼呼地吃著麵,一邊走過來請我們。江康說,我給你弄一碗鹵麵。我說,等會,我想先看一看曲康,順便再看一下她母親。江康望了一眼那鐵棺材,說還在屋裏呢,擇時是兩點半出殯,到時殯儀館的車會來。他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接著點點頭,帶著我往老厝裏走去。
這是一座兩進兩廂房的老厝,兩進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天井,江康走到天井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十分複雜,我跟著他走上後進的石階,那後進的中心應該是個主廳或主房,此時門板已經拆開了,對外敞開著一切,那裏麵有一張簡易的木板床,床上躺著一個人——很難說是個成年人,幾乎就是個少年兒童,穿著超大的褲子和西服,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偶人,他的臉上蒙著一塊白布。這就是曲洪康?我心裏哆嗦了一下。
曲江康走到了床前,揭開曲洪康臉上的白布,我的眼睛隻是一瞥,不敢直視,立即轉移開了。那臉幾乎就是一個骷髏。我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曲江康放下白布說,這肝癌晚期,把他折磨得不成個人樣了。
我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遺體就是曲洪康,我恍然覺得這像是一個夢,是的,一個噩夢。我先於江康退了出來,站在天井裏,抬起頭往天空看了看,我感覺有一顆淚懸掛在眼眶邊要落下來了,我低下頭,眼淚應聲落下,在我心裏濺起一個巨大的響聲。
江康也走了出來,指著廂房說,他母親在這,生病好多年,這大半年都起不了床。
還沒走進洪康母親的屋子裏,就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屋子裏光線不大好,我看到床上模糊一團,和剛剛看到的曲洪康差不多,也像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偶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鼻孔微微在出氣,喉嚨裏響著想要咳痰卻咳不出的濁音。江康走近到她的床前,稍微低著頭,用本地話大聲地說著什麼,大意應該是有個洪康的同學來看你了。她全然沒有任何反應,我看到她兩隻眼睛糊滿黃色分泌液,壓根無法睜開。
江康扭頭對我說,她就這樣了。
我沒說什麼,從手提包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另一隻信封,遞給江康說,我的一點心意,給老人家補貼一點家用。
江康伸出手來,又立即僵住了,兩隻手在胸前搓了幾下,說這個這個,你太多禮了……你不知道,洪康原來是有個親妹妹的,就在洪康畢業那年,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洪康他母親這幾年生病,洪康也是照料不了的,都是我們幾個堂兄妹在幫他照料,你看現在洪康也過世了,她一個孤老婆子,我隻能替他擔起養老送終這個擔子。
我說,你辛苦了,說著把信封遞到了他的手裏。
江康接過了信封,連聲地說,多謝多謝,你真是太、太有情義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微微咧了一下嘴。
江康說,來,到外麵我弄碗鹵麵給你吃,中午將就一點。
我便隨他往外走。江康說,你是怎麼知道洪康去世的消息呢?我們都沒通知他外地的同學,其實也沒聯係方式,通知不了,我聽洪康說過你,他說你們同班還同宿舍,一直走得比較近,你是怎麼知道他去世的呢?
哦,他還說過什麼嗎?我問。
沒說什麼,你也知道,他不愛說話。江康說。
我們走出老厝,江康帶著我往大灶那邊走去,此時,不論坐著還是站著,所有人手裏都端著一隻碗,窸窸窣窣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麵,吃聲此起彼伏,形成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我看到那兩個穿戲服的女子也手捧大碗,吃得歡快,還抬起眼睛和我對視了一下。江康彎腰從地上的籮筐裏取了一隻碗,走到一張圓桌前,用筷子夾了一團麵到碗裏,然後操起勺子澆上鹵湯。這就是閩南的鹵麵,我到廈門時吃過,我看到江康把滿滿一大碗鹵麵端過來時,隻好拉出手提包的長帶子,斜肩背起來,然後從江康手裏接過一碗鹵麵和一雙筷子。
我也是有些餓了,但我不敢像其他人那樣放肆地吃得山響,鹵湯比較燙嘴,我感覺舌頭被燙了一下。此時,有個女人拿著一張塑料凳子走到我跟前,問道,你還認得我嗎?
我舌頭又被燙了一下,定睛看了看麵前的女人,腦子裏瞬間閃過許多麵影和名字,閃過去之後便是一陣空白。
女人把塑料凳子放到地上,示意我坐下,看著我說,林桂娟,想起來沒有?
我愣了一下,隨即想了起來,原來是林桂娟,曲洪康的高中同學,也是我們師大同一年級但不同係的校友,當年她常常到我們宿舍找曲洪康,我們三個人一起到軍區俱樂部看過內部電影,曲洪康也帶我到過一次她們的女生宿舍。自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我隻能說,時間真是很殘酷,如果是在街上偶然相遇,她不說自己的姓名,我是怎麼也認不出來的。
你坐吧,坐著吃。林桂娟指著塑料凳子說。
我沒坐,但加快速度把碗裏的鹵麵吃完了。江康走過來說,再吃一碗。他看見我和林桂娟麵對麵站著,疑惑地問我說,你們認識?
我說,嗯,老朋友,二十多年了。
江康哦了一聲,拿過我手裏的碗就往圓桌走去,我說,我不吃了,真的,我吃不下了。
你別客氣啊,一碗哪會飽?江康說。
我現在吃不下。我說。
他不吃就算了,我等會帶他到外麵店裏吃。林桂娟對江康說。
江康沒再堅持,有人來找他,他就一邊忙去了。吃飽了肚子的響器班各就各位,鑼鼓嗩呐又響起來了,那兩個穿戲服的女子對著手上的小鏡子,開始給自己補妝。所有人都忙碌起來,隻有我,此時,突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多餘人。我在問自己,為什麼一大早從福州趕到馬鋪這個小城來送別曲洪康?隻是為了彌補自己二十多年來的愧疚嗎?隻是為了自己的內心今後免於不安嗎?
響器班停歇下來,那兩個哭喪的女子又粉墨登場了,她們撲在鐵棺材(現在我知道那是個空棺材)上,做著各種仰天長嘯、捶胸頓足的動作,哭喊聲尖利而淒慘。
我轉身走到了角落裏,不知為什麼,胃裏一陣翻湧,我用手在肚子上揉搓幾下,還是禁不住惡心,蹲在牆角往水溝裏嘔吐起來。那兩個女子的哭喪聲蓋住了我的嘔吐聲。剛剛吃下的那碗鹵麵全部被我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