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陳涵芝嚷起來,你太無聊了,編這種故事。

這是那個白血病女孩父母的故事。廖尹平喃喃說。

你有問題,我不喜歡這種故事。陳涵芝躺下,把被子拉到臉上,將耳朵隱藏起來。

男孩就是我。廖尹平說。

陳涵芝掀開被子,看著他。廖尹平側對著她,她看到的半邊臉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嘴巴在動,那時,我們都沒有能力,我讓她別把孩子生下來,隻會吃苦。她不肯,說那是她的孩子。所以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從接生婆手裏抱過來時我一眼看見她胸口的痣,朱紅色。

陳涵芝撲倒在被子上,咬著被子一角。

我最後一次去她的租房時,她說工友的老鄉重新介紹了一份工作,她要搬了,以後要住廠裏的集體宿舍。她沒有把新地址告訴我,我也沒有問。她把我的東西裝在一個袋子裏,我提袋子往門外走,沒有回頭。多看對方一眼我們覺得害怕,我們幾乎有些仇恨對方了。涵芝,那時起,我們從未聯係過,從未見過麵,我讓自己把那段時間都忘了,我以為重新開始了。

陳涵芝仍撲在被子上。

擦不掉的,現在,孩子快死了,隻有我有希望救她。涵芝,我該怎麼辦?她是找不到孩子的,她沒看到孩子胸口的痣,當年是我把孩子抱走的,她根本不知孩子在哪裏。這是我該受的,老天故意這樣安排。

陳涵芝突然豎起上半身,舉起巴掌扇著廖尹平,抽著他的頭,拍打他的臉,掃過他的脖頸肩膀,啪啪啪地,廖尹平一動不動,直到陳涵芝重新倒在被子上,攤著發燙的雙手。

我該去救孩子。廖尹平俯身攬住陳涵芝,又極快地縮開,親生父母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若是不行,還得去找她,我得再麵對一次……

陳涵芝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廖尹平扯了幾次沒扯開,他就抱著胳膊縮在床角,竟睡著了,且睡得極深。

第二天,廖尹平沒有起床,陳涵芝也沒有喊他。他聽見她帶兒子吃早餐,聽見他們出去後帶上門的聲音。但一會兒,又聽見門開的聲音,陳涵芝走進房間,啞著聲說,去救孩子,你是男人。

6

廖尹平在醫院外麵呆了大半個鍾頭,他醫院門前來回走了幾次,進醫院對麵的藥店站了一會,立在不遠處看醫院高高的樓,最後終於在水果攤磨磨蹭蹭地選好水果。

他在醫院的走廊穿行,每間病房都住著病人,有些病床甚至擺到走廊拐角, 那些著了病服的人讓他感覺遙遠,似乎是日子之外另一種人。平日,除了檢查身體,他從不進醫院,住院部這種地方幾乎從未來過,以前經過醫院,他下意識地認定自己與醫院這種地方將會幸運地絕緣。那些無意掃來的眼神,都是被病打垮的樣子,他突然感覺到自己也是個病體,比任何一個人都病和隱秘而深,他顫抖起來,加急腳步,感到從未有過的接近生命邊緣。

剛向護士借問起紅梓,護士立即停下腳步,認真看著他,說,知道,為那女孩捐骨髓來的吧。

請問孩子在哪個病房?廖尹平幾乎希望護士搖頭說不清楚,那樣他可以再走走,再緩緩。

你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還是熱心人?護士竟問得很直接,最近來了很多人,不是直接親屬配型成功率很低的。

廖尹平低頭看手裏水果,我,我來試試。

噢。護士毫不掩飾她的失望,給他指了病房的方向。

廖尹平在走廊的長椅坐下,這裏離那間病房還有十多步的距離,他突然不知怎樣走過這一段距離,走過這一段之後,會是什麼?一片空白,無方向無邊際。他曾想在妻子陳涵芝那裏找一個點,但她將這問題拋還給他。

已經開門了,他又關上,走回去,立在妻子麵前,涵芝,我去就是為了孩子,別的……

我知道。陳涵芝極快地接口。

廖尹平抱起兒子,在他頰邊親了一下,看著妻子,涵芝,我們的家還在的,是吧?

你怎麼能問我。陳涵芝掉開眼光,這是你的事。

如果配型不成功,我還得去找……

這是你的事。

我的事。念著這句話,廖尹平起身走向病房。

病房裏很靜,李獲守在病床前,彭入秋不在。李獲立起身,問,你是……他已經猜著了幾分,但像每一次有人來,他仍帶了希望,盯緊廖尹平,也許想看出與紅梓相關的影子。

廖尹平放著水果,我來試試的。

噢。李獲的口氣竟和護士一樣失望,但他及時笑了笑,謝謝。

說不定就成了。廖尹平看著紅梓,嘴角抽動起來,他凝視的時間久得讓李獲疑惑,讓孩子不舒服。

紅梓,謝謝叔叔。李獲說。邊招呼廖尹平喝水。

廖尹平沒回應,俯身看著孩子,一動不動。

謝謝叔叔。紅梓說,你也是來救我的?不知能不能成,來過好多人了,醫生都沒選中。媽媽說,你們都是舍不得我死的。

能成,一定能成的。廖尹平深呼著氣,將喉頭的哽咽吐出來。

叔叔是醫生?紅梓問。

你叫紅梓?廖尹平問。

紅梓點頭,媽媽說因為我有一顆漂亮的紅痣。

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

紅梓疑惑地看看爸爸,李獲拉了張椅子,招呼廖尹平坐下,讓他先喝口水。

你一直都很好?廖尹平還在問,你想過親生父母嗎?

先生。李獲又疑惑又不悅。

不想。紅梓不停地搖頭,他們不要我。

廖尹平伸手撫紅梓的臉,紅梓扭著身子,幾乎有些害怕了。

先生。李獲湊上前。

我有過這麼大的女兒。廖尹平說。李獲恍然,點點頭退開,他想,紅梓肯定又觸動了某個故事,他甚至等著傾聽這男人的故事,自關於紅梓的啟事發出後,李獲和彭入秋不知聽了多少故事,他們吃驚於看起來平淡的生活裏竟暗湧著這麼多東西。

廖尹平給紅梓削了蘋果,扶她半坐起來,教她玩一個遙控娃娃。李獲任他去,甚至彭勵紅梓的興致,搬臉盆挪椅子地給走來走去的娃娃騰空間,以配合廖尹平。他知道,女兒紅梓已經成了某個孩子的替身,若這樣可以撫慰這個男人,他願意暫時當配角,隻要這個男人不會像上次那個女人,沉陷在錯亂的角色裏。

紅梓雖然稍有些疲倦,但因為久躺病床,對廖尹平的各種節目,興致還是很高,這讓廖尹平高興。但她很快累了,眉眼無神,李獲提醒了他,廖尹平立即安靜下來,坐在床邊,對紅梓說,你休息,休息。他的目光又顯出過分的專注,紅梓顯然不習慣,閉了一會眼又睜開,臉不停地轉來轉去。李獲湊過去,小心地提醒,先生,你不是要……

廖尹平恍然回神,對,最要緊的事。

紅梓很快入睡,彭入秋提東西到病房的時候,李獲剛進了洗手間,他準備帶廖尹平去找醫生。

彭入秋以為自己會暈倒的,可是她沒有,隻是雙腳開始僵硬,僵硬一層層往上漫,最後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僵硬了,耳朵嗡嗡地響,病房外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眼前那個人影也變得遙遠,她極力甩了甩頭,雙手拍了下耳朵,希望能拍回真實感。她看到他了,他的臉像被冰凍住了,硬邦邦,呈灰紫色,嘴唇扭來扭去的,一定想發出點什麼聲音而沒有成功。

入秋,這位先生想給紅梓捐骨髓,我帶他去找醫生,先做檢查——這是我的愛人彭入秋,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

彭入秋四下張望,找到身邊一張椅子,跌坐下去,喃喃說,太累了。

廖尹平暗中咬自己的舌頭,痛疼終於讓他恢語言能力,他說,廖尹平。語調幹燥得發裂。

廖尹平朝病房外走去,李獲湊在彭入秋耳邊說,他有過和紅梓一樣大的女兒,估計想起了什麼。

7

醫院綠化角,他們選擇了一排茂密的桂花後那張長椅,隔著一個人的空隙坐著,都直望前方,像毫不相關的兩個人。

你抱養了紅梓?廖尹平問。

你來這做什麼?彭入秋問。

廖尹平突然轉過臉,孩子若活著,有紅梓這麼大了吧?

彭入秋雙肩抖了一下,喃喃著,若活著……她垂下頭,垂得極低,又猛地仰起頭,仰得極高。

入秋。廖尹平突然握住彭入秋的胳膊,她感覺到他短硬的指甲嵌入皮肉。

不記得。彭入秋用力甩開那隻手,不,是什麼都沒有,也就是談不上記得不記得的。

兩人安靜了,很多東西在安靜裏洶湧起來。

那件事是在飯桌上提出來的。那天是周末,彭入秋剛好也輪到放假,她做了一桌菜,都是廖尹平愛吃的,還奢侈地買了一隻豬蹄和一條好魚。那天的菜譜,不單是彭入秋,廖尹平也記得極清楚,因為從那時開始,那天桌上的菜式他再不喜歡吃,再沒有吃過。那天,廖尹平進門後誇張地擁住彭入秋,說走出學校大門就聞到味道了,說這些菜有彭入秋的味道,有可怕的穿透力。他笑著問她是不是發工資,漲獎金了,他也跟著沾光。她笑了笑,要他先把菜掃光再囉嗦。很久以後,廖尹平才發覺那時她的笑意是零碎的。

廖尹平吃得很熱烈,彭入秋除了給他夾菜,一直沒怎麼動筷。他終於感覺到異樣,嚼著滿嘴的肉菜,問,有事?

有事。她說,我有了。

他又夾了一塊肉,嘴裏已經沒有發聲的空間,隻向她揚揚眉,表示沒聽清她的話或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我有孩子了。彭入秋放下筷子,上半身從桌麵上伸過去。

廖尹平往後縮,縮得身下的椅子嘎地一響。

我們的孩子。彭入秋往後靠在椅背上,手撫著肚子,極疲倦的樣子,看他的目光卻又尖又硬。

廖尹平繼續嚼著那嘴食物,嚼得極久,好像那嘴肉菜突然成了橡皮筋,他怎麼都嚼不爛,化不去。終於把食物吞下去時,他胸口一疼,那團食物塞在那裏了,後來多年,胸膛的堵塞感一直沒有消失。

不能要。廖尹平驚奇於自己語調的幹脆,說完後他將半碗湯快速地灌下去。

彭入秋伸過一隻手,抓住廖尹平的手,指甲摳進他的皮肉,他和她看到血絲滲出來,暈染到她的指甲縫裏。

這是孩子。彭入秋說,我要生下來,應該生下來。

這是孩子。廖尹平說,他會長,長一輩子。

我們的孩子得活。

廖尹平舞著雙手,五官歇斯底裏地扭動起來,他起身,繞飯桌和彭入秋轉圈,轉得彭入秋發暈的時候,他停下來,麵對彭入秋,五官全部歸位,甚至顯得風平浪靜。

入秋。廖尹平變得循循善誘,你別衝動,這是不現實的,孩子不是生下來就了事的,得養,得教育,有太多想不到的事,我們還沒有能力,生下孩子是對孩子的不負責,我們會害了他一輩子。

尹平,這是孩子。

入秋,我還在讀大學,你讓我帶著孩子上學?

你念你的大學,我會支持,孩子我帶。彭入秋懇求。

讀完大學後我還得找工作,得奮鬥,得……

我會守的。彭入秋截斷他,不出聲地守,盡量不影響你。

那樣,我的生活就定格了。廖尹平失神了。

你真不要孩子?彭入秋斂了所有的懇求,語調堅硬。

廖尹平沒有回答,隻是默坐著,側對彭入秋,後來,他起身,往門外走去,沒說一句話,彭入秋也沒喊他一聲。

連續好幾個月,廖尹平再沒回那個租房,連往租房那個方向的路他都盡量繞開。那個周末,他嚐試了逛街,看書,學習,蒙頭大睡,找同學打球等種種活動,仍無法安靜下來。星期天中午吃著飯時,那天那桌菜再次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承認,閉得上眼睛,閉不上意識,他得再去一次租房,他感覺自己很清醒,是去了結一件事的,沒錯,隻是一件事情。

門竟很快開了,出乎廖尹平的意料,他突然意識到是希望她在上班的,他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了。現在,他隻能進門,衝彭入秋點點頭,她隻伸著臉,人隱在門後,她也衝廖尹平點點頭,說,來了?好像他上個周末剛剛來過。

門關上後,廖尹平看到了彭入秋,準確地說應該是看到她隆起的肚子,他一陣暈眩,幾乎想嚷一句,怎麼會這樣?多年以後,廖尹平才明白自己當年是怎樣的自欺欺人。彭入秋看到廖尹平的表情,撫了一下肚子,自然得好像是幾個孩子的媽媽,廖尹平突然感覺她無比陌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不,女人。

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彭入秋說。

這是你自己選的。廖尹平脫口而出,他感到莫名的害怕,也感覺到自己的卑下,他盡力讓語調顯得風平浪靜,我沒辦法的。

彭入秋給他倒了杯水,坐下來,廠裏的工作我已經丟了,主管讓我下個月走人,剩下的時間隻能等孩子出生。前段時間我跟家裏說身體不太好,沒寄錢回家,攢了一點錢,這段時間能過的。

廖尹平直愣愣看著她,似乎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這段時間我需要幫忙。她看著他。

廖尹平沉默。

我算了,到時應該剛好是在暑假,你把我帶回鄉下吧,找個有經驗的產婆,農村還找得到這種人的。孩子出生後,我會有辦法的。

可以這樣?廖尹平問,問完後他疑惑起來,不知自己是什麼意思。

我外婆那個村子就有一個產婆,小時候就聽說過她,很有經驗的,我很久沒去了,沒什麼人認識我,當然不會認識你。

那個暑假,廖尹平將彭入秋帶回那個小村子。他對那個上了年紀的產婆吞吞吐吐地說是因為老婆怕進醫院才來找她。產婆瞥了他一眼,沒應聲,隻讓他將彭入秋帶到裏間,廖尹平立即意識他們這樣的情況她該見過不少,感覺心事被她看了個通透。

廖尹平回來了,避開產婆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說孩子先托在朋友那裏,現在要帶走妻子。他不顧產婆的阻攔,帶了產婆給的藥,將還在沉睡中的彭入秋裹了衣服,背到從鎮上叫來的三輪車上。

別提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提這個什麼意思。彭入秋立起身,準備走。

入秋,我還沒說完。廖尹平扯住她。

孩子出生後,你就因失血過多昏迷了。廖尹平繼續提當年的事。

要不是那樣,我不會連孩子的一麵都見不上。彭入秋坐下去,好像失掉了站立的力氣。

產婆說輸一兩天液就好,沒有大問題,所以我走了,抱著孩子。

你太狠,連一兩天都不肯定為我留。彭入秋雙手捂住臉。當年,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小鎮上臨時租的房子裏,所有的痕跡都幹幹淨淨,包括她為孩子準備的衣服、生活用品……廖尹平說,東西是孩子的,得讓孩子帶去。他隻給她一個信息,是個女孩。她模模糊糊記得昏迷前那一瞬有一聲哭聲。但他否定了,說隻是她的幻覺。

當年,廖尹平告訴彭入秋,孩子一出生就沒用了。說這句話時他抱著頭,似乎能隔絕彭入秋的哭喊。等彭入秋可以重新聽到他說話時,他對她說孩子就在一片竹林裏,並死命抱住要衝出去找孩子的彭入秋。幾天後,彭入秋勉強可以下床,廖尹平將她帶到那片竹林,彭入秋看到一個小小的墳包。彭入秋跪下去抓撓那個墳包,說不讓孩子留在這個陌生地方時,廖尹平拖走了她。

現在,彭入秋突然晃著廖尹平的肩,還是當年那句話,你怎麼可以把孩子留在那樣陌生的地方。她說後來她去找過,但那片竹林很快被砍掉,建起了房屋。

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彭入秋目光顫抖,什麼痕跡也沒有,孩子被壓在樓房下麵……

孩子活著。廖尹平膝蓋發軟,他半攤半跪下去,當年,我把她抱到清泉庵,她胸前有一顆痣,朱紅色……

李獲和陳涵芝來了,他們在幾米遠的地方頓了一下,迷惑不解地走近前,李獲揚著手裏一張檢查單,激動得有些口齒不清,完全配得上,紅梓有救了。

廖尹平扶著長椅起身,說,紅梓是我的孩子,親生的。

也是我的孩子,親生的。彭入秋聲音變形。

四個人那麼站著,麵對麵,他們不敢轉身,因為一轉身,就會失去方向,腳步不知該怎麼邁出去,他們感覺胸口都長出一顆火紅的痣,火苗一樣灼燒著。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