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他隨意點開了一個網頁,看到這樣的題目:白血病女孩尋找親生父母。像往常的習慣,廖尹平的眼睛掃過去,準備看下一篇報道,類似的啟事每天在網上可以搜到一堆。但那一瞬,他突然脫離習慣地回看了那篇報道一眼,目光被粘附住了:

白血病女孩尋找親生父母

十歲的女孩紅梓突然查出白血病,必須進行骨髓配型,但她現在的父母不是親生父母,骨髓配型不成功。如今需要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盡量挽救孩子的生命,因此在網絡、報紙發啟事,其親生父母若看到消息,希望能盡快與孩子的養父母聯係,若有知情者也請多多提供幫助。當年孩子是從上河縣大埔鎮清泉庵抱養的,清泉庵師傅提供了信息,孩子當年被送到清泉庵的日期是農曆七月初十,孩子胸口有一顆朱紅色的痣,綠豆大小,以此為記號。

廖尹平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不知道看到第幾遍,妻子陳涵芝喚了他一聲,雙手在他肩上一搭,他身子一抖,關閉了網頁。陳涵芝已經看清啟事的大概內容,歎口氣,說又是這種事,看了心情不好,你老看做什麼,又不是知情者。

廖尹平關了電腦,坐在書桌前發呆。陳涵芝說,別想那個了,盼著老天讓那女孩得救吧,這種事多的是,你怎麼了?

剛十歲的女孩,我想著若是我們的小航……

呸呸呸!陳涵芝截斷他,怒氣衝衝地嚷,你哪根搭錯了,提到我們兒子身上做什麼——今天在單位受什麼打擊了嗎,睡吧,希望能把你睡清醒點。

廖尹平走進洗手間刷牙,陳涵芝還在外麵大聲說,廖尹平,我警告你,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跟你沒完。

廖尹平從洗手間走出來,嘴角沾著牙膏沫,說,是啊,一條人命,還是孩子,連提都不敢提的。

尹平你別再談這話題行嗎,睡吧。

躺在床上,廖尹平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姿勢,平躺側身趴著,蓋上被子掀開被子,咳嗽上洗手間,陳涵芝在被子裏將手伸過去,搭在他胸口,尹平,你有事,跟我說說?

可能剛才喝了茶。

你每晚都喝茶的。

天氣不好吧。廖尹平翻了個身,讓陳涵芝的手滑開。

還想那個啟事?陳涵芝說,沉默了一會,接了一句,不,你不會為個啟事這樣的。

睡吧,困了。廖尹平誇張地拉個嗬欠。

廖尹平不再動了,抱著胳膊,努力調整呼吸。他想象黑暗裏有個鍾麵,看著分針秒針不停地前進,轉的圈數似乎足夠多了,他聽見妻子的均勻的鼾聲,轉身在她肩上輕拍一下,試探著喚她。

陳涵芝睡熟了,廖尹平一點一點將自己拉起來,在床邊呆坐了一陣,趿著拖鞋在黑暗中走來走去。他忽然將手伸向睡衣的口袋,相信將掏出一支煙,點燃,煙霧順著喉頭繚繞到胃裏去,好像他是一個老煙民,事實上,廖尹平從未碰過煙。他突然意識到,有某些離不開的習慣或許是必需的,有時可以變成類似支撐點的東西。 現在,廖尹平毫無支撐,他焦燥起來,在濃黑裏磕磕碰碰,有一次撞了床角,陳涵芝翻了個身。

廖尹平絆著步走出房間,一直來到陽台。陽台門剛在身後關上,他便開始打電話。

鈴聲響了很久,電話才接通,那邊含含糊糊地說我下班了,請打醫院的值班電話。

肖成,是我,尹平,我想問你件事。

肖成的口齒清晰了些,抱怨著,尹平,我從下午到現在一直在做手術,剛回家躺下,明天再說吧,你有的是時間。

現在就得問。

好吧,問吧。肖成歎了口氣。

關於白血病的。廖尹平說。

你問這個做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肖成的聲音清醒了。

打完電話,廖尹平便蹲下了,縮在陽台一角,抱著頭。

天快亮的時候廖尹平回到房間,凍得冰冷的身體鑽進被窩,一會兒,他聽見妻子醒了。

準備好早餐,陳涵芝立在床邊提醒廖尹平,說要遲到了。廖尹平含含糊糊地說不舒服,今天會跟單位請假。

陳涵芝伸手想觸碰他的額頭,他閃了一下,沒事,可能前幾天報告寫多了,昨晚沒睡好。

聽見妻子帶兒子出門的聲音,廖尹平掀被起床,打開電腦,再次搜索昨晚那則啟事,然後開始查閱與白血病相關的一切,查到的所有消息令他愈來愈明顯地不安起來,他終於關掉電腦,穿衣出門。

廖尹平的車一直往市郊開,開得極快。來到郊外,路一下子安靜起來,彎向矮山脈深處,沒有盡頭的樣子。廖尹平再次加快速度,開得有些瘋狂了,他將車窗開著,頭發在額角掃來掃去,和他的眼神一樣焦躁不安。

也許開了半天,也許半天過了,廖尹平突然在一座山腳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疲憊不堪地喘著氣。再次將車啟動時,他調轉了車頭,往回開,仍然是瘋狂的速度。

到家時,妻子陳涵芝和兒子已經準備吃晚餐了。陳涵芝從飯桌邊衝到門邊,紅著眼睛問,你不是請假嗎?語氣裏壓抑著怒氣。

臨時有急事,出門了。廖尹平不看陳涵芝。

你手機壞了?陳涵芝問。

廖尹平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才發現有十多個未接來電,剛才在開車,竟一點也沒聽到。他說,上午下午在開會,剛才路上鬧。

尹平,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事,但或許你該說出來。

我餓了,有準備我的飯?廖尹平閃過妻子,走向飯桌。

4

這些天,李獲和彭入秋接待了很多人,那則啟事發出後就陸陸續續有人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他們先進病房看了紅梓,然後要求醫生進行骨髓配型。彭入秋坐在床邊緊盯每一位來人,他們看紅梓的目光都溫溫的,但是都不像。開始,隻要有人要求捐獻骨髓,便進行配型,沒有符合的。後來,人多了,醫生先問,那是你的孩子嗎?認過了?

不管是不是,試一試,說不定就能配型成功了。

醫生對李獲和彭入秋說,來的都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我知道。彭入秋說,他們隻是某些孩子的父母。

那些無法配型的父母有的和李獲彭入秋招呼後,悶悶離開,有的徘徊不走,坐在病床邊看著孩子,表情渺茫,不知思維在哪個空間飄飛。他們給紅梓買了水果玩具故事書,盡力地引紅梓說幾句話,露一個笑臉,好像這樣他們便得到某些安慰。

有一次,彭入秋大膽地問一個麵相憔悴女人,問她的孩子是不是也在清泉庵,因為她一直向紅梓探問清泉庵的情況,問她還記不記得那裏,是不是過得高興。紅梓一片茫然。彭入秋一問,她的鼻頭立即抽動起來,點著頭,她的孩子出生後不久便發現智力有問題。師傅帶著,一定比我好,還有佛保佑著他。她喃喃著。她說她每年去清泉庵進香,偷偷看一眼孩子,往功德箱裏塞錢。彭入秋幾乎忍不住想問她,為什麼不將孩子接回來。她忍住了,意識到這問題的幼稚。那女人卻仿佛看穿彭入秋的疑惑,用力捏了一下鼻頭,說,一輩子啊,孩子那樣,跟著我,有想都想不到的事。彭入秋立即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漫長。

有一個女人,做完骨髓配型的檢查後,在走廊的長椅上不出聲地坐了半天。彭入秋勸說許久。女人突然說,我先走開一天。彭入秋將她送到電梯口,回到病房才覺得她的話怪怪的,對李獲說,她說先走開一天,是不是她有知情的朋友?

希望是。李獲說。

隔了一天,那個女人回來了,一個人,背著一小包行李,對迷惑的彭入秋說,我回家準備些東西。說完,她開始將東西安排在病房裏,給紅梓的音樂盒放在床頭櫃,給紅梓的毛衣放進紅梓的衣服袋裏,洗漱用品放在櫃子裏,自己的小行李包塞在櫃子最下麵一層,甚至還有一個塑料桶,一個臉盒,都放在床下。彭入秋好不容易在她忙碌的空隙插句話,問她有什麼打算。

以後,孩子由我照顧,我就住在醫院裏。女人說,我今晚去買張靠椅,夜裏躺一躺就過去了。她朝紅梓俯下身,紅梓,阿姨照顧你,我有經驗,再過十天半月,保證你又活蹦亂跳的。

彭入秋呆了,解釋半天,說家裏能把孩子照顧得很好,說她不缺人手。她向那女人耐心地描述自己的小兒子有父親母親照顧,紅梓這邊有自己和丈夫,她專門請了假守著孩子的,公公婆婆要來還被攔住了,還有丈夫的妹妹也時不時來的。她甚至提到自己的經濟,完全沒有問題,還有丈夫那邊的親戚,都是能幫忙的……總之,彭入秋想讓這個女人明白,她在這裏完全沒有必要,甚至是多餘的,添麻煩的。

女人聽不進去,絮絮地說自己養大了幾個孩子,能將孩子照顧得多麼好,能做什麼好東西將孩子的身體補得壯壯實實。

不用。李獲幹脆地回絕,謝謝你了。

女人還在說,一刻也不停止忙碌,倒水、削蘋果、給紅梓掖被子。

阿姨,我要媽媽照顧。紅梓說。很委屈的樣子。

聽話,你媽媽得上班……

我的孩子隻需要能配型的骨髓,有了那個才能活命,我要的是她活下來。彭入秋終於忍不住,半喊著。

她自己呆了,女人呆了,李獲拉了一下彭入秋,話已經來不及收回。彭入秋撲到女兒麵前,說,媽媽這些天累了,亂說話,人太多,吵得我有點亂,紅梓你也被吵到了吧,你睡一覺。紅梓果然安靜地閉上眼睛。

李獲對女人說,孩子要休息,到外麵說吧。

她是我的孩子。在走廊上,彭入秋的情緒仍不平靜。

女人五官一愣,又和兩天前一樣呆坐在長椅子。

彭入秋意識到自己過火,坐下去,問,你是不是也把孩子放在清泉庵大門外了?

女人搖搖頭,要真放在那裏,我現在還找得到。

女人說她當年連生了四個女孩,第四個女孩出生時,婆婆說養不起了,這個家還得再養男丁的,說有個好人家沒法生養,想要個孩子。女人將孩子抱在懷裏,不看婆婆伸出的雙手。婆婆說那人家家境好,又不會生養,孩子給人家做女兒比在這家裏好。

女人嗚咽起來,我的手就那麼一鬆,孩子被婆婆抱走了,三轉四轉不知去了哪個人家——婆婆還在時,我和她吵,說是她扔了我的孩子,其實是我的罪,我怎麼會鬆手,怎麼不搶回來,我是孩子的媽。

彭入秋抓著女人一隻手,緊了緊。

女人抿著嘴,還是沒抿住哭泣。

我們現在要找的是孩子的親生父母,那才是救命的希望。彭入秋再次將事實擺在眼前。說完這句話,彭入秋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越厲害,李獲在她肩膀拍了幾下都沒將她安撫住。彭入秋的哭漸漸變成號啕,女人不哭了,被她的哭嚇壞了,隻不停搖著彭入秋,說我知道,我知道了。

彭入秋邊哭邊咳,似乎想把悲傷都咳出來。李獲不再拍打她,看著她哭。一陣接近歇斯底裏的痛哭後,彭入秋哭聲漸停,抽泣著說,你的孩子至少還在的,隻是你不知道在哪,我曾有一個,沒了,現在這一個又這樣……

入秋。李獲喝斷她的話,你又提這些做什麼——我要出去買點東西,你進去看著紅梓。李獲看著女人,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來捐獻骨髓的人仍陸陸續續,但都沒有成功配型。彭入秋和李獲的焦灼愈來愈深,在網上又重新發了個啟事,既感謝那些前來進行骨髓配型的人,也再次呼喚紅梓的親生父母,若看到啟事,盡快趕來。他們甚至將這份啟事打印了四處張貼,還放在電台去播放。在他們忙碌的時候,忽略了紅梓。等他們發現她的異樣時,她已經連續幾天不怎麼說話,吃得也很少。

彭入秋和李獲第一反應是谘詢醫生,醫生說得問問孩子。

他們沒來。紅梓說,媽媽,他們都不想來的。

他們?

你和爸爸想找的人,別人都來了,他們是不要我的。媽媽,你不用找了。

紅梓,你又亂想,他們一定還沒看到,有些人是不看報紙不看電腦的,等他們看到,很快就來。

他們以前就丟了我,我知道,給那個清泉庵的師傅了,是媽媽把我領回來的,別人都在說。

紅梓,說不定他們現在就在路上,隻是太遠了,他們可能要走很久。你沒聽老師講過嗎,中國很大,從一些地方到另一些地方遠極了。

媽媽,死的時候會不會痛極了?你放心,我聽說有止痛針,讓醫生到時給我打一些。

5

陳涵芝下班,廖尹平又在睡覺,縮在被窩裏,隻剩下一撮頭發。陳涵芝掀起開被子,拚命扯他的胳膊,想將他扯起來。

你做什麼?廖尹平煩躁地揮了一下手,我不舒服。

你不懂得看醫生?陳涵芝揚高聲,這是這幾次了,這麼睡能把病睡掉?

我沒病。

我看病得不輕,現在就去看醫生。要不,我打電話給肖放,看他能不能過來一下。

要問我自己會去找他,你去忙吧。廖尹平翻了下身,趴著,兩條胳膊圈住頭。

起來。陳涵芝繼續扯他。

廖尹平不動。

廖尹平!陳涵芝大喊一聲,廖尹平拖拖拉拉爬起來,下了床。兒子立在房門,愣愣看著他。

廖尹平抹了下臉,讓眼皮撐開,涵芝你做什麼,嚇著兒子了。

照你這樣,以後他會受的驚嚇多了。話雖這麼說,陳涵芝還是放了他,拉兒子去客廳看動畫片,自己進了廚房。

進了廚房,陳涵芝就給肖放打電話,跟他說廖尹平最近變得很奇怪,失眠,臉色青白,話說著就走神了,半夜起來開電腦,又不肯去看醫生,煩他有空過來看看。

肖放問什麼時候開始,陳涵芝說了個時間。肖放提起那天夜裏的電話和關於白血病的話題。

我先問問再說。陳涵芝說。

陳涵芝是忍到兒子入睡才開口的。她讓廖尹平坐下,問,尹平,你還要這個家嗎?

廖尹平呆了一下,說,我是太在意這個家了。

那就說吧。

說什麼?

你知道該說什麼。

廖尹平沉默。

若還這樣,日子怕很難走下去。陳涵芝咬咬牙,說出這句話。

廖尹平打開電腦,說,來看看這啟事吧。

陳涵芝看了一遍,歎氣,又是這孩子,尹平,你怎麼又看這個,這種事不是捐錢救急之類的,我們沒辦法。親生父母還沒找到?還沒看到啟事?不敢認?這算什麼人,多大的難處也得放一邊,這是孩子的命。陳涵芝開始怒罵孩子的父母,因為已為人母,她罵得極帶情緒。

廖尹平不出聲地聽,等她停下,他關掉電腦,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不睬陳涵芝的疑惑,廖尹平極快地進入敘述。

有個農村男孩,念書很努力,考上縣重點高中。在縣高中,他碰到了女孩,女孩也是從偏僻的農村考上高中的,他們同班,前後張桌子,很快熟悉起來,很要好,持續了三年。三年後,男孩女孩都考上不錯的大學,男孩的兩個姐姐和父母供他上大學,而女孩是家裏的大姐,她放棄了大學,出外打工,供弟弟念書。男孩要求女孩到他大學所在的城市打工,於是,女孩在高考後的暑假就提前在那個城市找了工作,甚至為男孩找到一份暑假工。男孩念大學,女孩打工,他們仍能見麵,有一段時間,他們滿足得忘掉了世界。為了方便,女孩搬出女工集體宿舍,用一部分工資租了簡陋的房子。

每個周末,男孩便帶了書到租房,邊看書邊等女孩下班。下了班的女孩會提了大袋小袋的菜。菜都很簡單,但女孩總是翻炒成美味,並變出很多花樣,她像一個真正的家庭主婦,往他碗裏夾菜,讓他脫下外套讓她洗淨,責備他不講衛生。偶爾,女孩放假的時間剛好也在周末,便和男孩逛街,他們一般不買什麼東西,隻拉著手,一路走下去,安靜地在城市的熱鬧裏穿行。偶爾,女孩會為男孩子買一件廉價的上衣或牛仔褲。女孩拍拍不安的男孩,說我現在有工作,該我出,以後你養我。聽到養這個字,男孩的脖子就揚起來,圈著女孩肩膀的胳膊緊了緊,說放心吧。然後,男孩開始想象養活女孩的日子。

廖尹平停下來,似乎講述用盡他的力氣,他需要換一換氣。

從來沒聽你這樣講過一個故事。陳涵芝說。廖尹平的口氣讓她受不了,她有撲上去捂住他嘴巴的衝動。

廖尹平繼續說。

後來,女孩有了身孕。孩子出生後,男孩將孩子抱到一個庵寺,他聽說那裏的師傅收養了一些被拋棄的孩子。這件事以後,男孩和女孩愈走愈遠,就是見麵也隻是吃頓飯,話不多說。慢慢地,他們連麵也沒見了。他們實在太年輕了,看到對方就會想起孩子的事,那不是他們能承受的。他們無法養育那個孩子,男孩還在上大學,女孩在打工,還得供家裏的弟弟,她失掉了原來那份工作,但她很快又找了一份,是無法拖著孩子的。這事如果被外人知道,男孩的大學將無法繼續,他將回到那個拚命想逃離的山村,或者得像女孩一樣打工,他能一眼看到生命的盡頭,那條路的暗淡淒涼把他嚇壞了,要知道,他曾構思過多少人生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