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宗對魏元忠和宋璟幾位諍臣銜恨已久,非說這些人都是孝逸攛掇來跟他兄弟作對的,又吃了那件龍袍的虧,好容易抓住魏老大人奏折上的幾句話,如何能夠撒口!隻是相國大人又如何被牽連進去的?”
孝逸問道。
“父親不過是將魏大人的奏折呈給聖上,聖上便問所議何事?父親據實以報,說是朝臣們聯名奏請廬陵王重返京師,並議立為太子。皇帝突然震怒,說是父親才是這些人的主謀,當即不容分說下了大牢。因此,可以說父親入獄其實和昌宗僭害有些關係,但卻並非主因……”
孝逸冷笑道:
“皇上這人,慣會指南打北聲東擊西,一代帝王堂皇天子,就算是挾私報複,又怎會大張旗鼓地說出來?”
光遠長歎一聲,
“朝堂上風雲變幻詭譎莫測,做臣子的是不是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斬關奪寨之勇並不重要,卻一定要曉得皇帝的禁區。一旦做了讓皇帝忌諱的事,那便是丟官罷職鋃鐺下獄的開始了。我朝陛下身為女主,最頭疼的便是將來太子的人選,是交給兒子還是侄子,事關國祚歸屬,始終舉棋不定寢食難安的也是這個。大臣們要想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做到公卿白頭,自然便不要碰這個。偏偏魏老大人不識時務,屢次在廷議上提及‘李唐承繼帝位方為萬世正宗’,早給皇帝忌憚厭惡。父親不過是暗中巧作周旋而已,正趕上孝逸和鸞哥兒這檔子事,故此——”
孝逸冷笑連連,
“天下人都不懂她!陛下是兒子侄兒都舍不得傳的人,誰覬覦她的江山社稷,不過是自己找死罷了。——魏大人一片孤忠,豈不知跟皇帝商量太子廢立,便是一個與虎謀皮!”
光遠見他神情,便想起父親說他胸有異誌的事來,看來果然有些端倪。隻是不通過廷議討論,促使皇帝早下決心,難道還能有更有用的手段?近來家中厄運連連,也不容他細想。少頃,培公差人買了食物過來,一家人第一次圍在桌邊,好歹吃了一頓飽飯。
孝逸服侍妻子殷勤喂湯遞飯,兩個四目相對時淚眼模糊,都像要把對方永永遠遠印在心底一般。狄夫人身子孱弱,哪見得女兒生離死別的淒慘模樣兒,唯有倚在牆角咳嗽歎氣。
唯有景暉硬下心腸開口攆人,
“我說那個誰,還嫌害得咱們家不夠!早早回你的後宮去吧,休在這裏耽擱!沒準皇上一高興,父親便能早一天放出來。”
卻被光遠喝止,
“說得什麼話!孝逸已經是咱們家的人了,你再不體念,還要可憐妹妹腹中的孩兒,一出生便沒了親爹。不是父親出了這些事,咱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毀了他們一家子。”
光嗣也埋怨二哥,
“也有大半年不見,好好的全家吃頓飯,何必爭在這一時一刻?”
孝逸放下湯匙,含淚道:
“兄長說得對,相國大人還關在大牢裏朝不保夕度日如年,如何能在這裏端坐?”
自己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又回頭盯著鸞哥兒看,
“妹妹保重身子,等兒子出生了,告訴我這做父親的一聲兒,好歹給他起個名字……”
鸞哥兒強打精神笑著安慰丈夫,
“哥哥答應過照顧妹妹一生一世,如何不作數?奴家和娃兒就在這蘆花村,望眼欲穿地盼著哥哥回來。”
孝逸轉身出了茅草棚,但見日頭偏西,村裏牛羊歸圈炊煙漸起,一抹如血斜陽橫掛在天邊。出了院門,再看那個高高的柴草垛,破舊的草廬,都籠罩在迷迷蒙蒙的煙霧裏。一支牧童短笛,悠悠揚揚地在遠方吹起。自己用袖子抹幹了淚水,向培公低聲道:
“短短兩三個月,從長安官道再到桃花源,怎麼竟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培公晃著個大腦袋淡淡道:
“陛下正在洛成殿主持秋季殿試,估計再過兩個時辰便返回歡怡殿。哥哥可要把握這個機會,在殿門前和陛下撞個正著?”
孝逸再不多說,翻身跨上戰馬,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黃昏時分,眾人進了洛陽城。天上竟飄下蒙蒙細雨,漸漸地越下越大。皇帝從洛成殿回來,見孝逸反剪著雙手,自己五花大綁地跪在歡怡殿宮門口,不免冷笑。掀起簾子,坐在鑾駕上問道:
“下跪者何人?”
“曾是陛下枕邊人……”
“朕的天下沃野千裏猛士如雲,什麼樣的俊俏郎君不是信手拈來?宮殿萬間金珠鋪地,卻沒有一間是給負心人預備的。這裏沒有你的棲身之地,卿可便去!”
啪地撂下簾子,鑾駕在他身邊昂藏而過。
入夜,皇帝命人關上歡怡殿大門,引著昌宗,命控鶴監歌舞升平,奏樂聽曲樂不可支。
窗外秋雨連綿,雨打芭蕉聲聲點點,階前滿是積水。在那太湖石邊,垂楊柳下,孝逸孤孤單單獨自一個人跪著。他已然渾身濕透,瑟瑟顫抖,頭發黏濕在肩背上,滴滴答答向下淌著水。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